村庄笔记——在南之屿
南帆
曾经不断从太太那儿听到“南屿”这个名字。上世纪70年代,岳父调到南屿,太太跟来定居。太太说学校操场有一排突兀的油杉古树,树茎巨大,高达数十米,浓密的绿荫威风凛凛地遮住了半个天空,据说是种植于明朝的嘉靖年间。夹竹桃枝条柔韧,大约两三米高低,密集的一排随风俯仰,恰似一道天然的篱笆。夹竹桃开着黄色的花朵,会结出翠绿的果子,用小刀将这种果实雕刻成一个戴钢盔的士兵头像,这曾是她小时候乐趣横生的一件事。
闽江最大支流大樟溪蜿蜒而过,又有无数小支流纵横密布。太太记得食堂背后淌过一条大河,河里摸得到蚬子、田螺、河蚌和鱼虾。水面宽阔,水量丰沛,曾经游出一个国家游泳队运动员和一个国家水球队队长。
庙堂森严,江湖险恶,厌倦各种人事纠纷的时候,人们总是想象退回田园,收缩活动半径。“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解甲归田,这大约算陶渊明倡导的传统吧?
那一天办完了事情,我们拐到了南屿。太太熟门熟路地钻入一条巷子,站在一个昏暗的门口高喊发小M的名字。每年春节,M都要特地送来一只自己家里养的肥硕的鸭子。有时她会打发丈夫F送来,F在城里当油漆工,奔走于各个楼盘装修新房子。
F总是轻声细语,神情温和,笑着放下东西后便匆匆离去。我问过他,收工迟了怎么回南屿?他笑了笑说,时间晚了就不回去,找几张椅子对付一下,夏天则干脆就睡在水泥地板上。打工的日子,无法讲究太多。F的口气里没有任何抱怨和不平,仿佛天经地义。我接不上话题,只能默默地听。
我有些不知所措:眼前似乎不是我想象的南屿。逼仄的巷子曲折蛇行,破碎的路面凹凸不平,角落里的一堆砂土与垃圾混在一起。道路两旁已经看不到土墙和农舍,一些楼房的墙体刚刚抹上泥沙,楼房的顶上还裸露着钢筋,或许是等待哪一天再加盖一层。如同这几年到过的大部分乡村一样,村庄里的房子仿佛是从哪一个布袋的缺口里哗啦地滚落下来,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高低不平,左右顶撞。
我深为意外的是,M并没有一群鸭子。她家小小的后院仅有一只鸭子,这是她专门为太太饲养的?一幢粗糙的小楼和一个小园子,空气之中不再拂过水稻和青草的气息,隐约之中仿佛听到了机械切割的尖叫和钝重的锤打。前前后后走了一阵,太太渐渐恐慌起来:她居然找不到当年游泳的那一条河。往返了几次终于认定,一排砖房背后数米宽的水沟就是当年的河道,水沟之中仅剩一条狭窄的细流。两岸堆满了臭气熏人的淤泥、碎砖瓦和五花八门的垃圾。太太站在水沟旁边目瞪口呆,脸色黯然。世事匆匆,一条滔滔不息的大河竟然提前衰老成这个样子。
往事如烟,大水从历史的缝隙漏走了。南屿的未来愿景是等待房地产商的收购。有线电视和互联网提前铺设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影像世界。房地产商的规划图中,南屿早就是福州市的一个小小后院。
那一天偶尔看到了一个介绍南屿的视频。绵延的戴云山伸入福州闽侯县境内,这一段山脉称“旗山”,南屿就乖乖地倚在旗山的膝下,视频之中有一段关于南屿村“林氏家族”的介绍:一脉林姓家族栖居此地一千余年,子孙发达,连登科甲。明嘉靖五年,子孙动念重建老屋。十年左右的时间,乒乒乓乓的斧凿之声与筑墙、上梁的呼号不绝于耳,八幢大房子渐次建成,首尾长两百余米,八字马头墙,灰瓦,黑漆大门,门前青色抱鼓石,穿斗式木构架,工艺细腻的砖雕与壁画……我突然有些不耐烦,甚至不想将视频看完。各地乡村诸如此类的遗迹和传说比比皆是,然而,“耕读传家”的故事已经没有续篇。遗迹和传说仅仅组装成一具硕大而僵硬的躯壳,即使再上一遍油漆也不会活过来。
文人墨客使用乡愁、根基等隐喻性词汇拜访乡村的时候,众多如同F这样的农民沿着真实的柏油公路进入了城市。他们被称为“农民工”,不仅承担许多繁重的体力劳动,同时以古老的淳朴拘谨地与城市文明对话。他们可能厚道、胆怯、战战兢兢,也可能草率、粗野、背信弃义,然而,这一切无不表明,他们是城市的陌生人。
然而,情况会不会出现有趣的变化?我记起了一个教授叙述的一则趣事:教授计划搬家,他雇了一个小工帮忙整理书籍。小工是一个乡村孩子,大约十五六岁,谈妥的工钱是半天二百元。次日上午小工如期到达,只不过他坐在一个中年农民的板车上。他毫不扭捏地告诉教授,已经将这一份工作以一百六十元的价格转卖给这个中年农民。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四十元之后,他扬长而去,脸上流露出不劳而获的自豪。这个聪明的乡村孩子比另一些农民更明白什么叫市场。如同陶渊明想象他的《桃花源记》,我和太太可以纵容自己缅怀一个水墨画似的南屿:土地、河流、青蛙和油杉古树,牛羊遍地,鸡犬相闻。但是,真正的南屿不会停在原地等待,因为那儿还交织着另一些沉重的人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