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列夫·托尔斯泰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特别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和颜悦色地说。
①玛丝洛身姿矫捷地站起来,现出唯命是从的神气,提起高耸的胸部,用她那双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迅速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审问,挨个儿瞧着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作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吉琳娜。”
“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诱骗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她,因为想到这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简直是十分下流。
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特点。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与其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苍白和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态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仍在琢磨,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通常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不作声。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丝洛娃说。她噗哧一笑,接着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这种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
“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审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象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一直盯住庭长。
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几个被告中,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丝洛娃忽而一动不动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似乎想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
“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那个被指定替玛丝洛娃辩护的见习法官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红着脸问道。
“她是最好的,”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过教育,蛮有派头。她出身上等人家,法语书也看得懂。她有时候喝得有点多,但从来不放肆。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玛丝洛娃对掌班瞧瞧,但接着突然把目光移到陪审员那边,最后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严厉了。②她那双恼恨的眼睛有一只斜睨着。这双异样的眼睛对了聂赫留朵夫瞧了相当久。聂赫留朵夫尽管心惊胆战,但是他的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这双眼白闪亮、清楚的斜睨的眼睛。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冰层坼裂,夜雾弥漫,特别是那钩在破晓前升起、两角朝下的残月,照着那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她认出我来了,”他想。他把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在等待当头一棒。但是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去看庭长了。聂赫留朵夫也叹了一口气。“噢,但愿快点结束,”他想。
此刻他的心情仿佛一个猎人,不得已杀死一只受伤的小鸟:又是嫌恶,又是怜悯,又是悔恨。那只还没有断气的小鸟不住地在猎袋里扑腾,使人觉得又讨厌又可怜,真想赶快把它弄死,忘掉。
聂赫留朵夫此刻听着审问证人,心里就有类似的复杂情感。
(有删改)
【注释】基塔耶娃:是玛丝洛娃的证人,即下文所说的“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