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艳阳下
①临近开学,突然看见一个吐蕃展,是国内第一个以吐蕃文化为专题的展览。但是,只在敦煌展出。怎么办?九月、十月,新学期的无数事情黑云压城一样就在眼前。跟朋友提了一句,她立刻回:机票只剩六张了,下手吧!好吧!立刻买了机票。
②飞机的舷窗下,祁连山触目可及,雪白的山头与苍黑的山脊一路延伸,无穷无尽。地面一片苍黄,都是戈壁。当飞机降落在敦煌时,西北的艳阳扑面而来,真是艳阳啊!那种强烈,打得人一闭眼,感觉身心都暴露于这通亮的澄澈的热烈的阳光下。那几天,觉得自己像是被充电了一样。
③敦煌,这两个字在口腔中发声的时候,就有一种煌煌阔大的气息。许多年前,看见井上靖的小说《敦煌》,意识到东瀛对大唐对西域的那种迷恋,持续了上千年。敦煌,本质上来说,已经是礼失求诸野,但这是文明的交汇点。对于爱好历史的人而言,再多的书籍研究,都不及文明的现场感。
④不是第一次来,车过戈壁,远方的山崖上陆陆续续出现一排排石窟的小黑洞时,我还是屏息沉默了。天蓝得仿佛蓝琉璃一样,洞窟山崖是砂砾岩的黄色。莫高窟前的沙河一如既往,只有河底断断续续一点细流,还在枯水期。在这样的风沙偏远之地,穷尽心力、智慧与财富,为佛兴建一千年的洞窟,真是人类近乎疯狂的行为。但也正是这样的疯狂,使得姚蝉一样的微末生命建构出了伟大的文明遗迹。
⑤上次来敦煌,就听说要逐步实现数字化观看。果然,这次数字观看已经是很重要的一环。即使如此,还能够实地再看10个窟。这种机缘真是来一次少一次的福分,应该敛容珍惜。壁画最畏惧的是光照,所以洞窟常年处于自然黑暗中。推开石窟的门,游客按照要求分列两边,会有自然光打在主座的菩萨脸上。这个小细节让我有点出神。千百年来,跟我们一样有幸造访的人们,光线缓缓照亮佛陀面容的那一刻,心中刹那升腾的应该是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惊叹。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漫天漫地的经变故事,都化身为超然美妙的恢弘画卷。经历千年岁月风沙,壁画雕塑早已斑驳褪色,然而光照处依然摄人心魂,令人心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的来处,何以明了自己的现在与存在?人类文明的庄严璀璨向我们打开的应该就是这种神游古今、与古人劈面相逢的快感。
⑥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长常书鸿的故居和办公室,就在莫高窟最负盛名的九层楼对面。这位上世纪40年代从法国来到敦煌的画家,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敦煌。他的办公室和故居都是意想不到的清寒。床和书架都是土坯的,几张木质桌椅,一个灶台,一直到1982年他离开敦煌,都是这样。许多代学人和艺术家就是在这里默默无闻度过大半生。被称为“敦煌女儿”的樊锦诗也是如此,60年代北大毕业后即来到敦煌,先生远在万里之外的武大工作,孩子也是在武汉长大。分居数十年,最终还是先生追随她,在敦煌会合。她说,自己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是敦煌成就了她。
⑦吐蕃展就位于敦煌研究院内,一个不起眼的二层建筑。一到展馆,视线与内心一下子沉入历史的情境。古格、象雄、吐蕃,藏文化真是太深邃迷人了。展不大,却集中了许多国内外大牌博物馆的名品以及私人收藏。一个6-8世纪吐蕃贵族小孩的丝质外套和软靴,样式像唐装,而织物图案又是带着中亚波斯风格的连珠立鸟纹。吐蕃文化展,有一种特别的混合的气息。这也是这个展一定要在敦煌的原因。季羡林说过,中国、希腊、波斯和印度四大文明的交汇点就是敦煌和新疆。的确,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了。
⑧在展览的最后,我看到了基金会创始人及主席玛格和汤姆·普里兹克夫妇充满深情的回顾资料,他们回忆自己因为对印度、中国西藏和尼泊尔文化的强烈兴趣而结缘,甚至他们的儿子也继承了这种激情,获得了藏文文献与喜马拉雅研究的博士学位。也正是这种激情,促使他们拜访中国国家文物局,促成了与敦煌研究院的合作,总共有20余家国内外的考古文博机构将其收藏的吐蕃瑰宝借展。如此,像我一样的爱好者,才有机缘目睹来自全球的吐蕃艺术精品。
⑨在敦煌,时时觉得,激情真是人类心灵最可宝贵的东西。
⑩为什么来到敦煌?当然是为了它迷人的历史与文化光影。它的阳光与星辰,曾照耀无数杰出的艺术家与虔诚信众的心灵,给予了他们坚定的力量。在敦煌看见的一草一木,都令人浮想联翩。这里既是陈寅恪所谓“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之地,也是千年来伟大平凡兼具的一个个真实存在过的生命构建的时间之流。面对在这块土地上留下泪与血,留下光荣与梦想,留下不朽艺术的古人,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⑪我更觉得,来到敦煌,是为了与自己相遇。短短几天,敦煌的艳阳,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光影都犹如神迹。夜晚在极致的安静中入睡,清晨又在极致的安静中醒来。这样的旅程,仿佛出世了一趟。
⑫人类文明的宝贵遗迹,此生此世,也许只有这一次机遇相见。除了珍惜,还是珍惜。
(取材于朱丽丽的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