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进山东
贾平凹
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在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声从那一簇蓝瓦黄墙的村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现在。
我的祖先,那个秦嬴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其实,秦嬴政在统一天下后也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的举动,我来山东,除了拜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子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苏轼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览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然大势。一个文人,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的,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的,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金年啊!遥想在四川参观杜甫草堂,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豪杰辈出的时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子竖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当我立于藏书墙下留影拍照时,我吟诵的是米芾的赞词: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我在泰山上览寻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遗憾没有找到这个景点。听导游的人解说,我的祖先毕竟还是登上了山顶,在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与天接通,天给了他什么昭示,后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实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庙孔府孔林如皇宫一样矗起而千万年里香火不绝。孔子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吗?泰山就是永远的孔子吗?登泰山者,人多如蚁,而几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拱北石下向北面的峰头上看,我许下了我的宏愿,如果我有了完成夙命的能力和机会,我就要在那个峰头上造一个大庙的。我抚摩着拱北石,我以为这块石头是高贵的,坚强的,是一个拳头,是一个冲天的惊叹号。
古人讲:;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周围的山确实是小的,小的不仅仅是周国的山,也小的是天下。我这时懂得了当年孔子登山时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样到处游说的那一份自信。
我带回了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过去的皇帝自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一旦登基了就来泰山封禅的,但有的定都地远,他们可以来泰山祀天,也可以自家门前筑一个土丘作为泰山来祀,而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石是敢当的——泰山就永远属于我,给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有删改)
文本二:
文学艺术作品绝对要有真情,有真情才能产生诗意。现在有些散文似平峦有诗亲,但那不是真正的诗意。如有些诗一样,有些诗每一句似乎都有诗意,但通篇读完后,味似嚼蜡,它是先有一两个好句子然后衍变成诗的。而有些诗每一句都平白如话,但整体却留给了我们东西,这才真正称作诗。我害怕那些表面诗意的浮华的散文。现在人写东西,多是为写东西而写东西,为发表而发表,这是我们现在作品多但好作品少的一个原因。试想想,你有多少诗意要发,有多少情要感慨?其实许多作者并不是专门写散文的,他们在做别的学问的过程中偶尔为之,倒写成了传世的散文之作。说到趣味,散文要写得有趣味当然有形式方面的、语言方面的、节奏方面的许多原因,但还有一点,这些人会说闲话。我称之为闲话,是他们在写作时常常把一件事说清楚之后又说些对主题可有可无的话,但是,这些话恰恰增加了文章的趣味。
(节选自贾平凹《我对当今散文的一些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