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学者段玉裁
①一九八五年牡丹盛开时,我曾到许慎的家乡凭吊这位伟大的文字学家。稻黄雪蟹肥、秋菊初绽的季节、又来到江苏金坛参加纪念清代朴学大师、《说文解字注》的作者段玉裁的活动。半年之内,随着众多学者来到这两位悬隔一千七百年、为同一部著作付出毕生精力、前后辉映的伟大学者的桑梓之地,寻觅他们的遗踪,想象其为人,这对于我这个许学、段学的崇拜者来说,是一生中的大幸,是永志于心的美好记忆。
②段玉裁的故乡人为他建造了纪念馆。城南偏西,一泓清碧,名曰愚池,是清代一位学者为纪念自己幼年读书的贫困境遇而命名的。愚者,大智若患之愚、愚公移山之愚,非真愚也,意思是下愚劲苦读。傍池畔西行,过曲桥,经愚亭——亭却是此次所建了——就可以看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纪念馆了。几椽灰砖朱檐的仿清建筑,几枝茂盛的长青,几盆幽兰的盆景,石子甬道旁株株五针松,一切显得古朴而典雅。身置其间,就会油然产生一种复杂交织的感觉:既肃穆又亲切,呒深沉又开阔,既恬静又激动。这或许是段玉裁治学精神的感召吧!在这里建造他的纪念馆,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从馆址的选择到环境的布置,可以看出金坛县人民经营的苦心和对这位乡贤的理解与崇敬。
③段玉裁出身寒微,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教书先生。从他记事的时候起,他父亲就长年在镇江(当时叫丹徒)、扬州一带教书,每年春节前带着一年所得的束修一几十 两银子,回到家里过年,春天一到,就又外出教学。那区区几十两银子,就是全家三代七口人来年的全部生活费。家里的食谱终年不变:早.晚喝大麦糊糊(现在的金坛人早已不知大麦糊糊为何物了);午餐则两天米粥,一天米饭。及至他成人游学京师,收入也是时有时无。他三十五岁时,曾向老师戴震借银四十两,直到八年后才得归还,其经济拮据之状可知。他共做过几任知县,前后约有九年,四十七岁致仕回乡,直到八十一岁去世,始终与贫病相伴。为了刻《说文解字注》,跟他齐名的学者王念孙曾资助他四十两银子,但他却挪作他用了,大概是不得已支付了日常开销吧。他的广博知识、宏富而精深的著作,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获得和写作的。他一生读书不辍,写作不止,实践了“不种砚田无乐事,不撑铁骨莫支贫”的家训,终于成了划时代的学者。
④段玉栽一生谦逊,笃于从师、为师之道。例如他从二十九岁时就自认戴震为老师,直至晚年,一直把师训牢记于心。虽然戴震去世已四十年,但只要与人言及戴震之事,则必肃然而立;戴震死后,段五找便把早年战震写给他的十四封信装被成册,并经常取出来郑重诵读。这些,在现代的有些青年看来,也许近乎“迂腐”吧?我以为,段玉裁对老师表示崇敬的方式,在今日固不可取,但这种由于自己造诣日高,因而更加感到老师启迪诱导之功的可贵,从而油然而生的感情却是应该提倡的。起码,这总比那种为了一已私欲而佯作虔敬,实则借师之名招摇撞骗,时过又把老师抛到爪哇国,甚至借贬老师以显己高者强上万倍。
⑤对于年轻后学,段玉裁则平易过人。例如他曾跟著名的校勘学家顾千里争论古代学制问题,往返书信很多,双方相持不下。有人说顾千里“以后期之俊秀与先生抗衡,同辈实所窃议”。段玉裁不同意这种看法,说顾千里“虽昔年师资于愚(我),请业于愚,一旦学邃(深)于愚,愚必北面(古代学生敬师之礼)而事之,愿执经为弟子”。这是何等的胸怀!这是因为他对学术无限忠诚,名利并非他追求的目的.他说:“惟不以 意气为用,故学可以深邃诣极(达到顶点)矣。苟无志于学,用为争名之具,是尚未能浅,又安能邃!”这又是何等朴素而深刻的思想!他七十八岁时又收了一个学生,叫陈奂。陈奂就住在他家。他本已很穷,却还热情地供给学生们伙食。陈奂也不负所望,终于成为著名学者,他所著的《诗毛氏传疏》》,至今还是研究《诗经》的必读书。段玉裁奖掖后进、唯恐后来不居上的思想境界于此可见一斑。这又是可以让某些以学生为工具、抑此扬彼、欺行霸市的为师者愧赧无地的。
⑥为人与治学是密不可分的。段玉裁于师、于徒如此,其于学自然严谨而勇于创新.即如他的《说文解字注》,对《说文解字》中的每字每句必详加考证,使之从此成为可读之书。他在校勘古代文献典籍、分析古代字词语义、研究古音分类沿革等一切方面,无不全面继承了前人的成果而又发前人所未发。在“《说文》学”方面,他早已超越了戴震.清代乾隆、嘉庆两朝,是传统文献语言学最昌盛的时代,段玉裁和王念孙被后世视为乾嘉之学的两大支柱,合起来叫作“段王之学”,百余年来为海内外治汉民族古学者所共仰,绝不是偶然的。
⑦段玉裁晚年定居苏州。其寓所“枝园”久已荡然无存,据说在今苏州农业学校附近,我并没去实地考察,想必也不会十分宽敞,或者还不及现在的纪念馆。那么段老夫子可谓身后有福了。纪念馆后门外还有几亩空地,我去时地里的莱蔬长势正好。周县长对我说,将来这块空地上要建起几间小楼,作为研究段学的资料中心,供国内外学人共同使用。小楼就以段玉裁的“经韵楼” 命名。这真是个有眼光,有胆略的主意。
⑧金坛并不富饶。境内有个茅山,因《茅山道士》的故事而闻名。山景极佳,又盛产名贵的茅峰茶,但金坛也只占有它的半边。但是这里的土地却养育了不少学问家,远有段玉裁,近有华罗庚,这是金坛的骄傲。听说现在金坛的学生和青年,常以这一文-理两位大师为榜样,激励自己奋发向上。怪不得我在纪念馆里所遇到的大多是年轻人。“谁能预料从眼前这些漫步于愚池之畔的青年中,今后会产生出多少伟大的学者呢?”在告别纪念馆时,我默默地祝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