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涅槃
陈义怀
涂干西蹑手蹑脚下了床,踮起脚尖走到墙边取下遮掩在斗篷后面的包袱挎到肩上,然后移到门后一点点摇动着拉开门栓。牛圈里父亲高低起伏的鼾声中夹杂着牛的反刍和喷鼻声,他掏出一张揉得有些皱巴的纸,想把“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字抹平顺些。泪水忽地涌出来,他扯起衣袖抹了一把,把纸片从牛圈门缝中塞了进去,决然转身走了。
打涂于西记事起,一天到晚总有干不完的活。父亲说穷人兴家只有八个字:刻苦耐劳,勤俭节约。父亲的节约到了可笑甚至可悲的地步:煤油灯的灯芯挑到最短,燃一粒黄豆大的光;碗里的饭是一颗不能剩的,掉到地上的也要捡起来吃了。父亲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要求涂干西。可涂干西隐约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活出另一个样子。一不听话,父亲就收拾他,武器五花八门。涂干西眼里,父亲吝啬、刻薄、蛮不讲理,如一座山横在他渐渐长大的心上,像一只老虎拦住他的去路。一个日益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要跨越父亲这座山。有时也有些可怕的想法掠过:夺过父亲手里的棍子,然后狠狠地……等他睡着时,抓起烟管劈头盖脸地……要不,他牵牛时,在前面突然挥动一块红布……当然,这只是孩子一时愤激的思绪,从没付诸实施。昨天父子间那场惊动了全村的冲突,使十五岁的涂干西下决心要去走自己的路。他要去县城找活干,哪怕做苦力也行。
秋日的太阳还有几分热力。一个瘦小的妇女正埋头捡拾地里的落穗,那身影和总在父亲的拳头棍棒下护着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他眼里一热,手中的棍子在地上狠狠地点点戳戳。还是回去吧,认个错,委曲求全……不行,连这点狠心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他抬脚踢飞一块石子,惊得路边林子里一群鸟雀尖叫着扑棱棱飞向天空。
天很暗了,涂干西心里阵阵发麻。划燃随身带着的火柴,跳动的火苗中,隐约可见坡地上散着几根白骨。他一声尖叫,一个箭步跳下坡坎,重重摔在地上。四周树叶摇响,像在齐声嘲笑。涂干西又气又恼,手里的棍子狠狠在地上戳了戳。宣战似的说,老子今天就睡这儿了!结果这晚涂干西睡得出奇地好。他陡然明白了,没有杂念和恐惧,就什么也不怕了。
重新上路的涂干西像刚蜕了皮的蛇,焕然一新,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第二天在期待和兴奋中很快过去,星星点点的雨滴开始落下,涂干西有些着急,他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雨越来越密,间杂着隐隐的雷声。涂干西只得抓着崖畔垂下的一段蛇藤爬到了山腰的一处洞穴,刚安顿下,他就闻到了一股骚臭味,地上还有爪印和干结的粪便。这是闯到谁家里来了啊,他有些犹豫。可雨瞬间就大了,雷也越来越近。涂干西心里一横,就这了!
半夜,一阵凄厉的嚎叫越来越近,猛然睁开眼,黑暗中两双绿幽幽的眼睛逼视着他。涂干西毛发直竖,顺手抓起棍子,身死死抵住岩壁。两个家伙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朝他扑来,涂干西下意识把棍子横着一挡,一只家伙前爪就搭在棍子上,涂干西全力甩推,那家伙跌撞在岩壁上发出一声哀嚎。涂干西感觉有什么东西嵌进了腿里,一只脚猛踹出去,抡起棍子一阵猛击,另一只哀哀呻吟着倒在地上。他迅速抓起一块石头朝先前那只砸下去,一声惨叫后,洞穴里只回响着涂干西扑通扑通的心跳。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借着月光,他看见两头还未成年的狼横躺在地上。
涂干西扯了一绺布条缠在腿上,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出了洞穴。山风吹起他浓密的头发,他的脸庞已开始呈现青年的模样了。这会儿他有些想家了,甚至不怎么怨恨父亲了。可家的方向已分辨不清,城里的路也找不到。他不丧气,也不后悔,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正恣意生长,丰盈着他扩展着他。
晌午,一粒黑点从山脚下慢慢爬上来,原来是走村串户的一个卖货老头儿。了解情况后,老头儿从担子里掏了一包药粉给涂干西敷腿上的伤。涂干西问,到县城还有多远?还有四五十里地呢。走了两三天,我还没有走出十里路啊,我感觉自己走了好远呢!涂干西看着头发苍白的老头儿,突然想到父亲,他的鼻子一阵酸楚。娃儿,你不止走了十里啊!我一辈子也没有走你这么远的路呢!涂干西感觉老头儿的手和声音都在轻微地抖动着。
回到家时,涂干西觉得似乎一下子过去了十年八年。爹正在给牛喂草料,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手里的一抱草滑落到地上。才两三天,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以前那个凶悍凌厉的父亲消失了,他的眼睛红通通的,满是哀伤。涂干西突然单膝跪地,爹,孩子错了!他看着父亲,就像看着一个老去的孩子。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已跨越了父亲这座山。
(选自2021.2.27《西安晚报》,有删改)
①重新上路的涂干西像刚蜕了皮的蛇,焕然一新,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涂于西“蜕”去了什么?变成了另一个怎样的人?)
②山风吹起他浓密的头发,他的脸庞已开始呈现青年的模样了。(“青年的模样”是成熟了的涂干西表现出的什么“模样”?请结合文章内容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