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把悲剧分为三种状况,第一种是起于邪恶的人物,第二种是起于盲目的命运和偶然的机运,第三种是起于普通的地位对立和相互关系。他认为第三种悲剧正足以显示“不幸”乃人生所固有,即人生即苦痛,悲剧的本质就在于显示宇宙和人生的本质。所以真正的悲剧,既不是“盲目的运命”,也不是因为遭遇一极恶之人的陷害,而是“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是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种种复杂的社会关系所产生的结果,这样才是最具悲剧美的。
曹禺先生的悲剧,也受到叔本华悲剧哲学的影响。曹禺先生对于《雷雨》的写作意图是这样说的:“《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结果,并不是报应,而是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四凤和周冲的遭际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错。”我们都知道周朴园是《雷雨》人物不幸的制造者,是罪恶的元凶,他是鲁侍萍和蘩漪这两个女性不幸的制造者。
按理周朴园这个人物应该死去才应顺应人心,但是曹禺让周萍死,四凤死,他让鲁侍萍疯,让蘩漪疯,最让人感到不平的是作为剧中唯一一个保持纯洁个性与充满理想与美好愿景的人物周冲竟然也死了,他一直是为着自己美好的梦想而追求,多么天真、纯洁的人物,最后还是为救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唯独没有让周朴园死也没让他疯,曹禺让他活着,孤独地活着,这是为什么呢?这一点就非常符合叔本华的第三种悲剧的哲学观点,即“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曹禺正是从这样一个意义上安排周朴园的结局,让他孤独地活着,这才是最不幸的。
从这几个人物的安排,可以看出《雷雨》的实际情节和结局完全体现了作者的这个本意。中国古代的戏剧家、戏曲家在戏中大多主要以塑造好人好报、恶人恶报的模式来表现好人和坏人之间的冲突,或者表现一些人间的悲欢离合、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等题材内容,或者表现大团圆的结局。他不写好人坏人的斗争,他所塑造的人物像周朴园、蘩漪,像周萍、陈白露,我们很难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常常是好坏兼备,丑美并具。两者复杂地扭结在一起,这才体现了人性的深度,他思考和关注的问题不是好和坏的问题,而是致力于反映人物精神追求方面的深刻痛苦,深入探索悲剧人物的内心世界,运用艺术手段把这种精神痛苦传达得淋漓尽致,所以他就超越了传统戏剧模式。
曹禺同情的、批判的、痛诉的对象往往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哪一个具体的阶级,而是整个社会,是人类自身。曹禺极为出色地塑造了蘩漪、陈白露这两个悲剧典型,十分成功地刻画了鲁侍萍和曾文清、周萍等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悲剧形象,这是曹禺对现代文学的贡献。曹禺悲剧给我们的启发是:关键在于要写出痛苦的深刻性。悲剧的“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而只是些“具有普通品德的人物,在普通的环境中,彼此处于对立的地位,他们的地位逼使他们明知故犯地、争着眼睛地相互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而他们当中,没有一方是完全错误的”。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这样的悲就是深刻的悲,这是至悲,最美的悲。
(选自顾颖《从“叔本华第三种悲剧说”看悲剧美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