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水”大半含有一种共通的意义:“水”是“礼”的象征。周代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礼乐教化就是周代人教育思想的主题,当时产生的《诗经》,在艺术形式方面的表现是“乐”,在艺术内涵方面的表现是“礼”。据《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欣赏“周乐”,一面从其音乐性去批评,一面也从其内涵性去批评,以“礼”与“乐”两方面为鉴别的标准,和孔子后来以“美”“善”两端来评论“韶武雅颂之音”是一致的。季札鉴赏批评“诗”时,孔子才八岁,可见从“礼”“乐”两端去看诗篇,此种“诗教”并非起于孔子,乃是周代人共通的文学观念。
吾人欣赏周代的诗歌,当然应该体察周代的文化背景,这文化背景就是从周公以来的对礼乐的重视。吾人今日从纸上来欣赏《诗经》,已经失去了周代的“乐”,若再失去周代的“礼”,对《诗经》的看法将一无是处。因此,《诗经》中的“水”是“礼”的象征这一点,应该最合乎周代当时的看法,而不该讥其为道学面具下的产物。
例如《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假托一位美人,象征理想的境界,这境界不是逃避现实的虚无世界,而是替现实政治画下了光明的指标。简单来说,这境界乃是“得礼则近,不得礼则远”。《毛诗序·小序》说本诗是指秦襄公“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诗人写美人就在水的一方,而水的顺流与逆流,代表顺着“礼”走或逆着“礼”走,水就是“礼”。这一点,《毛诗诂训传》说得很明白:“逆流而上曰溯洄,逆礼则莫能以至也。顺流而涉曰溯游,顺礼求济,道来迎之。”逆礼则愈走愈远,永不能达,顺礼则就在眼前,事半功倍。孔颖达也说:“大水喻礼乐,言得人之道,乃在礼乐之一边。”
当然,《诗经》中也有些“水”是直赋景观的,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直赋齐国山川的壮丽;《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形容宋国的地域与卫国相去不远。至于《鄘风·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虽以柏舟的漂泊不定比拟妇人无所适从的苦况,但诗中的“河”字仍是实指黄河说的。
至于《邶风·谷风》“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及《卫风·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都以水势的缓急浅深比况家计生活的难易,是将水看作险难的象征,这种联想起于实际的经验,《易经》“坎为水为险”,就是先民很自然地联想的结果。凡此,自然不必附会地将“水”一律解释为“礼”的象征。
(摘编自黄永武《<诗经>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