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主张磨油
冯俊科
地主张磨油家祖上是开油坊的。他就出生在油坊里,他爹随口就给他起了名,叫磨油。
我对张磨油有印象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天天卖酱油卖醋。他肩上一根油膩膩的扁担,挑着两只木桶,一桶装酱油一桶装醋。扁担钩上悬挂着大小不一的几个竹提桶,有一钱的、半两的、一两的、二两的,相互间磕磕碰碰哗啦哗啦响。他走村串街,手里的短木棒,敲着木鱼“梆——梆梆——”响,嘴里喊:“打酱油打醋,香醋五分,酱油一毛。”
割麦天,我妈在擀面条。听见喊声,吩咐我:“去,拿个鸡蛋,换点醋。”
醋在农村是奢侈调味品。不过年过节,农闲期间,家里是从来不吃醋的。
换醋回来,我妈看看说:“咋才半瓶?应该多半瓶啊。”
我没吭声,放下瓶跑了。
晚上吃饭,我妈讲了个故事,恁姥姥村的留福,到西安他大伯的糕点店那里学徒。刚到时,他大伯没让干活,只给他新出炉的糕点吃,吃完睡觉,连续吃了睡了三天。留福后来做了一辈子糕点,从来不吃糕点,说看见糕点就直恶心。
我妈一边喝粥一边讲故事,并不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里却像抱了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鸡蛋换醋回来路上,我偷喝了两口醋。
这得怪我奶奶。我奶奶常说:“盐筋醋力。”意思是多吃盐长筋骨,多喝醋有力气。实践证明,肚子再饿,几口醋下肚,就神清气爽,浑身轻松,走路脚步轻快,干活不觉得累。因此我经常想偷喝瓶里的醋。农闲时一天喝两顿糊糊,饥饿像一把刀,在我的肚子里刮来刮去,刮得我走路直想摔跟头。我像一只饿极了的耗子,常盯着窗台上的醋瓶看。
我一直想去偷张磨油家的醋。
我注意观察过,村里批斗“五类分子”时,虽说是张磨油也站立其中,除了马鹞眼儿王狗头那几个货,很少有人去打他骂他揭发他啥罪行。这不光是张磨油逢人笑眯眯,像个弥勒佛,主要是村里有人说他太冤枉。解放初斗地主搞土改,把他爹和祖上积攒下的丰厚家业分给了贫下中农,他没享过几天当地主的福,却戴上了地主这顶灾难深重的帽子。张磨油体壮如牛精明似猴,但也因为这个帽子错过了娶妻结婚的机会,孤身一人,住在村东头。
我也想到过万一失手咋办?也不怕。因为张磨油是地主,在村里属于被管制对象。我是老贫农家的孩子,偷他这个地主家的醋,就是被他抓住,他又敢把我怎么样?老贫农阶级地位的优越感,使我偷醋的心更加坚定。
张磨油的拿手好戏是做醋,卖的酱油据说是从县供销社批发的,搭配着卖(据说当时有规定:不卖公家的东西,就不准卖私人的东西)。我有事没事爱到张磨油家周围溜达,装着无所事事的样子向他的院子里张望。半人多高的一圈土墙,院里一座三间草上房,还有一间草棚是灶火,灶火就是厨房。空闲地方长满了荒草小树。最显眼的是那三棵高大的柿子树。秋天了,三棵柿子树叶已落尽,树上挂满了磨盘柿子,红形彤的。张磨油就像一条忠于职守的看家狗,天天搬把椅子看守着他的柿子树。我发现他用柿子做醋。他做柿子醋时,一个人钻在屋里关门封窗,秘不示人。
张磨油晒柿子醋时,醋香散发开来,弥漫了大半个村庄。中午,不仅是我,半条街的大人孩子老人都端着碗,或蹲或坐或站的,围在他家大门口吃饭。张磨油有时会用二升盆端半盆醋出来,用小提桶给围在门口的乡亲们碗里点醋,有点像佛主给众信徒们摸顶洒圣水的场景。点到醋的人喜眉笑眼,交口夸赞:“磨油这醋真好,比香油还香。”“老磨油,谢谢恁那醋啊。”有两次中午,我好不容易盼到我妈擀的杂面条,我舍不得吃,端着一碗面条,满心希望地跑到张磨油家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张磨油给我点醋。可两次都是快轮到我时,盆里的醋就点光了,好像是张磨油故意整我似的。
我心里的火气油然升起,开始怨恨张磨油,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轮到我就把醋点光了。偷张磨油醋的念头,像钻在我身体里的一头野兽,整天的上下奔窜四处跳跃,搅闹得我肠胃发痒浑身烧灼十分难受。
我终于按捺不住。一天夜深人静,月高星稀,我一个鲤鱼翻身,跳墙到张磨油家偷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