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凌叔华
吃过中饭,姐姐们夹了书包走了,爹爹上了车,妈妈换了衣服也出了门。上房静悄悄的,只有老黑猫团在软椅上。
张妈板着面孔在缝衣服。天井中忽有一只黑鸟飞来,哑哑地叫了几声。
“这黑的鸟叫什么名字,张妈?”枝儿问。
“谁知道!”
黑鸟看了一会儿也就没什么可看了。她顺步走到花窖后,忽见那边的小后门开了。这是谁开的呢?婉儿静儿要求过几次都没开成功。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枝儿想到就赶紧探头向门外张一张,呵呀,门外实在热闹有趣呢!
拉水车的,卖糖浆的……
那边有愈聚愈多的孩子们,团团地围在一起,中间有只手高高地举起一只彩色的鸟!
到底他们玩什么呢?快去瞧一瞧呵!枝儿一纵身便跑过去往孩子们里面钻,好容易才挤进去了。
原来有个老头儿在那里捏东西,这倒有玩头。
老头儿开口道:“谁还要做?”枝儿随着喊了一声“我要!”
老头儿把面前几个小抽屉都打开,他的手像变戏法的样子,匆匆在这边揪一块红的面,那边揪一块绿的面,还有蓝的黑的白的一霎时都揪出来,一只手飞来飞去不知弄了多少块颜色面了,凑到一齐又把它分开,只见用竹签子别弄又用彩笔描画,不多会儿,真的做出一个花花绿绿的拖着长尾巴的鸟儿来。
“不好看算我的!”老头儿掷下点眼睛的黑笔,得意地歪头看一看,又用夹子在鸟的头上捏出一个鲜红的冠子。
加上个冠子更出色了,若不是亲眼看着他拿各样颜色面捏出来的,谁不相信这是天上打发下来的神鸟呢!
“谁要?快来拿!”老头儿又微笑举起来示意。
“这个我要的!”枝儿连忙挤向前面喘着气伸出手来接。
“钱呢,小姑儿?八个子儿一只的。”老头儿笑着说。
枝儿这时才知口袋空空的拿不出钱来,脸上急得通红,可是她说:“妈出门了,等妈回来给钱。”枝儿颤声地央求。
老头儿还没有答话,这时站在枝儿背后穿黑背心的男人已掏出钱来递过去,说道:“我给你买了吧!”说着他把那面鸟放到枝儿手里。
枝儿赶紧接着,也不知向那人说什么好!
这时老头儿已经把柜子背起来,敲着小锣去了。那群孩子有散的,有跟着走的。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那人拉起枝儿的手笑呵呵地一边走一边问。
“六岁,叫枝儿。”枝儿答,她不知不觉跟着这人走。
他们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他很亲热地摸着她的辫子,夸她的头发,又打听她家里有什么人,爹爹做什么事。枝儿都据实告诉了。
说着不觉已经走出胡同口,为转入一条小街。
“你有没有好朋友?”那人问道。
“……”
“你可怜得很,我做你的好朋友吧!我顶喜欢同你玩了。”
枝儿只觉得快活得快要流出泪来,拿着顶爱的玩物,牵着“好朋友”的手,此时她已经看不见那小门,更想不起回家的事了。
说着说着,转弯抹角地已经走出小街,又转了一个弯便是大街。这路上的是许许多多新奇东西,真叫人忙不过来看!最使枝儿快活的是好朋友真好,他凡问必答,他是什么都懂得,永远没说过一句“谁知道呢!”
说着话不一会儿,已走完一条大街,走进一个大门洞。车马行人来来往往的很多,据说这是城门洞,晚上等城里的人都睡了觉就把它关起来。
那人问道:“你看见过真的凤凰没有?
他见枝儿摇头,接下说道:“我带你看去,我家里有一只,可比这面捏的好看多了!”
“真的吗?”枝儿惊喜地喊,“真的有多大?你带我瞧瞧去。”
“真的凤凰比你还要高一点,那把尾巴张开了像一棵小树一样大,上边的羽毛可比这假的美得多了。有时高兴还飞起来绕着我唱歌呢。它满身的毛比缎子都鲜亮,飞起来别提多好看!你想看,我就带你去,可是你得乖乖地跟我走路喔!”那好朋友满面带笑又说,“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带你去看呢!”
她脑中立刻浮出一幅好朋友立在中间,一只彩鸟绕着他飞唱的图画。
大概是喜欢过度,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轻轻的要飘起来,眼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了……
正在迷糊地走着,忽然好朋友一撒手往一边飞跑了去,后面有很熟的声音喊着赶过来:
“可找着了!快同我们回去。”
枝儿朦胧地听见这话,正在犹疑,只见王升已经一把抱起她。
“好朋友呢?”枝儿急问。
“回家去,什么好朋友!”王升大声嚷着答。
“我不回家,我要去……”枝儿带着哭声要求,她拼命地挣扎,想从王升身上跳下来。
“哼,便宜那小子了!她还没醒过来,怎好呢!……”王升一路仍旧高声怪嚷,问她认识不认识他。由他喷出来旱烟的臭味,熏得人作呕,真讨厌。
(节选自凌叔华小说集《红了的冬青》,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