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审美观点,是要求文艺作品服从于道德伦理政治,提倡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直到唐代中叶,都持有相似的观点。白居易更是主张文章和诗歌要“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禅宗的兴起,打破了这个格局。由于禅宗主张“心即是佛”,内心便是一个可以作无穷探索的宇宙,而中唐从“安史之乱”中醒来的知识分子们,不再想对人世作进取征服,而只想享受心灵的安适,便纷纷投向禅宗,于是,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这形成了一个新的审美趋向。
苏轼便是这个审美趋向的典型人物。他身为北宋文坛的泰斗,却从未有过如韩愈那种“好为人师”的不可一世;在艺术上,则用实践反对白居易的“泛政治化”的主张,开创了一种远离忧愤,不似孤峭,也非沉郁的质朴无华,宁静自然的韵味情趣的风格。
这种风格的思想基础,依然是禅宗自然适意的生活主张,大千世界不过是心的外化物,重要的不是焚香礼佛、坐禅念经的外在形式,而在于向内心的探索。苏轼将这种理论用之于文学,便出现了“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说法。所以,苏轼的作品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这种风格的另一体现,是苏轼将“平淡”解释为“绚烂之极也”,而这种平淡,还应该包含“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丰富内涵。他的两首脍炙人口的小诗,说明了这种审美趣味,一是写西湖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岂非说明最美的审美对象,正是姿态横生的自然存在。另一首是写李花,“不得梨英软,应惭梅萼红。西园有千叶,淡伫更纤秾”。在东坡先生的眼中,纯白的李花虽然没有其他花卉的绚丽色彩,却是更强烈、更浓烈地传递出春天的信息。这不正是平淡为绚烂之极的生动写照吗?曹雪芹先生就在《红楼梦》中让他笔下的人物,写出了“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样的绝妙好辞。
苏轼先生在评人论文时,也贯彻了这种美学观点。在黄州,他是一个待罪的不自由的官身,可他在《记承天寺夜游》中自称“闲人”;在《方山子传》中,他称颂一个任侠居山,弃冠服、绝仕进的异人。在当时的“太平盛世”中,把这样的人当作理想的人格标本,明显地与其作品一样,是一种退避社会,只求内心安宁的生活态度。
所以,在古往今来的诗人中,就只有陶渊明最符合苏轼的美学标准了。他那“心远地自偏”的处世哲学才是苏轼最为加以注目而赞叹的。整个南北朝,陶诗并不很被看重,终唐之世,李白、杜甫也未加青目。直到苏轼,才被抬高到了独一无二的地位。《苏东坡全集》里,和陶诗的作品就有120首之多。他发现了陶诗那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歌真谛,和在极为平淡朴质的形象意境中表达出的牧歌式的情调,认为是美的极致,艺术的顶峰。之后,陶渊明的地位被确立,陶诗也以苏化面目流传下来。可是,人们只关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潇洒,而忽略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不正证明了禅宗的影响力么?
(摘自《新民晚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