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无恙
凸凹
祖父问我,在咱这个地界,哪个时辰大家都喜乐?
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便对他说,你说。
纳凉和赏月的时候,大家都喜乐。他说。
为什么?
他说,你看,月挂高空,风吹阔地,空阔的地界,容不得小——没有哪个人能独自私昧起来,好风景被大家公有着,贪占之心就去了,就径直享用,不生妄念,就没心没肺地乐。
祖父又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去掉一个“昧”字,也就是说不私取好处,不私藏秘密,一切都放在公处、放在明处,就人人温暖,处处喜乐了。你要是不信,你且留心看吧。
一旦留心了,祖父的话竟在许多地方都得到了验证。
譬如祖父房后的那群蜜蜂。那天村里老少都围聚在大槐树下,指指点点。祖父上前一瞧,一群野蜂绕树飞翔。祖父说,它们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有人问,你老精明,可有法子收束?祖父弄来一碗白糖水,涂在蜂胚之上,野蜂居然都飞来落脚。把蜂胚依次放入蜂箱,撤到房后,就成了一群家蜂。起初人们惊奇,再后来人们阴沉。有人说,蜂飞在野处,是大家的,入了你的蜂箱,就是你的了,是不是有些不公平?祖父一笑,说,你们真是心性小,请你们记住了,日后,这蜂还是你们的。
祖父耐心调教,悉心喂养。待荆花繁盛的时节,蜜蜂拼命酿蜜,给人以回报。摇下蜜来,祖父对村里人说,你们且拿碗来。蜜分到人们的碗里,好像也把喜乐分进人们的心田。祖父也乐在其中,他说,众人皆大欢喜,我岂有不喜?既然人人皆喜,只管放开饲养就是了。
还譬如乡村的鸡蛋。
在贫寒的往昔日子,老母鸡便是庄户人的银行。因为鸡蛋可以换回日常生活的油盐酱醋,也可以换回小学生的纸笔橡皮。而农家的鸡都是散养的,指望它们到山场草丛中觅吃食,腹中之卵,自然就担心丢。婆娘们一早起来,便要确定一下鸡在当日是否有蛋孕育。一旦确定,婆娘们会把信息封锁起来,兀自看管,兀自留心。但是,即便格外小心,因山场广阔,人迹熙攘,鸡蛋依旧会丢,便大呼小叫,怀疑邻里,惹得大家人人自危,乡情生疏,空气凝重。丢来丢去,婆娘们倒生出一丝豁达——要是有人生了贪占之心,你怎么防备也是没用的。再说,如果母鸡自己弄丢了,你还偏偏朝人群里寻觅,岂不是白白败坏了邻里关系?婆娘们索性公然宣布:我家的母鸡今天是会下蛋的,至于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奇怪的是,不加小心之后,鸡蛋反而丢得少了,甚至干脆就不丢了。探寻一番之后,我明白了:私家消息一经公布,就变成了公共信息,大家就都觉得,母鸡腹中的这枚蛋,是跟自己有关系的,承担一份责任是应该的。所以,无论那枚蛋下在哪里,发现的人都会自觉地帮助捡回来。即便有点贪念的人,一想到人家已把话说到明处,类似给了你一份信任,再不收手,就对不住良心了。如此一来,母鸡自在,婆娘自在,邻里自在,被疏淡了的乡情渐渐地又浑厚起来。
村里人享受到了透明的好处,索性就连家门都敞开了。村里人有了豁然的醒悟:贼一般都偷上了锁的,因为锁背后的神秘反而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再说,一个小村庄,进出的都是些熟稔的人,一把锁反而离间了乡里乡亲的感情。柴门不锁,换来的是邻里真心的照拂——你且放心远行,乡邻的眼神就是不锁之锁。有友入从远方来,看到整个山村,家家没有院墙,户户没有栅栏,惊异不已,说,山人厚朴,心中无贼。
一天,祖父又问我,你看咱家里谁最喜乐?
我说,自然是您。
祖父摇摇头,说,咱家最喜乐的人是你奶奶。她一辈子不会算计、不长私心,什么人在她眼里都是好人,进了家门的人就都当贵客。就说那年八路在咱这里打游击,小队长张成银受了重伤,昏迷中说了一句话:我就要死了,多想吃一碗炖猪肉啊!你奶奶听后,转身就进了猪圈,把一口预备着过年的半大猪崽给宰了。肉下了肚子,张成银居然活了,新中国成立后还当了大干部。后来他带着警卫员回来看你奶奶,进门就跪下了,说,老嫂子,我是张成银啊,是来报救命之恩的。你猜你奶奶说什么?她说,张成银?这个人咱压根儿就不认识。好说歹说,就是不认,张成银以为她糊涂了,悻悻地走了。人一走,你奶奶就乐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是张成银,打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咱为什么不认你?这人一讲恩德就远,一谈回报就重,咱就一个小脚老太太,没有多余念想,只图个心里轻松。你看你奶奶心里多空阔,空阔得能跑一架马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喜乐?老天爷长眼,让喜乐的人有了不老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