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路遥
大年三十,这是农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院子里地上铺上炸得粉碎的红红绿绿的炮皮。在那些贴着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农村人虽然富了,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尽情地吃吧。拣肥的吃,放开肚量吃吧,而今这样好的年头,又是自己喂的猪,不吃做什么!
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锅,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他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歌匣匣拿出来,咱好好听一听。”我取出收录机,放他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说到热闹处,急促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父亲情绪高涨,竟也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收录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大搞基建,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那天早上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坐在炕上哭鼻子哩。哭什么哩?那年头,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别提了,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恨我,怎么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抢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门市部的门却早已关了。过年,人家早下班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真想放开声哭一场。不过我来到后门,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敲门。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记的亲戚,他们还敢不卖给我肉吗?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我忙开口说自己是县上书记的亲戚,书记让你们割几斤肉。胖头起先不相信。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点信了。”
“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我原来只想割二斤,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可是,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但那个胖干部还是明显地嘲笑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在街上,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是高家村的高五,穿一件烂棉袄,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本人已经熬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头。他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好肉?我给他撒谎说,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我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就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口说一块六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买了几颗洋糖……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兴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头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空星光灿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和平的硝烟。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心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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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摘自鲁迅《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