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草木繁多,这些草木,有水生的,有陆生的。生在陆地的,有高山、平陆和下湿之地的不同;水生则有皋、涧、沚、渚、沼等的不同。由此,《诗经》呈现的世界才是生长着的,蓬蓬勃勃,显示着人与大自然全方位的亲近。
读《诗经·关雎》,“参差荇菜”反复出现。读“参差荇菜”句,先要有的概念是:它是水藻类植物。在《诗经》里,不止一次出现此类植物,如《召南》中的“蘩”“蘋”及“藻”,《小雅·采菽》的“芹”,《鲁颂》的“茆”。“茆”,据说是西晋大名士张季鹰,秋风一起就思念家乡的美味莼菜。然而,“采荇菜”“采蘋”“采蘩”,是要表达“吃”的意思吗?《诗经》植物解释的一些书,言及此,总会说“嫩时可食”,这也不错,可就《诗经》篇章而言,《关雎》《采蘋》《采蘩》所以言“采”上述水藻,该是另有暗示,即女子的家庭主妇身份。
何以这样说?《关雎》中“淑女”为“君子”“好逑”,淑女不是要成家庭主妇的吗?《采蘋》言从“南涧之滨”的水泽采集水藻,然后烹煮,用来在宗庙“牖”下办祭祀仪式。这祭祀,历来的说法是女子出嫁前教育结束的一个节目,如此,也与女子不久将来的主妇身份有关。《采蘩》说“于沼于沚”,采了“蘩”做什么呢?用于“公侯之事”“公侯之宫”,这个“宫”就指宗庙。主妇采集水藻用于“公侯之言”,让人联想起《左传·隐公三年》载“蘋繁蕰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的说法。两下联系,采集祭祖的“蘋”“蔡”“藻”之类,似乎就应是家庭主妇的职事(周人日常侍奉宗庙及祭祖时准备食粮祭品的也是家庭主妇)。周人祭祖何以用蘋藻之物?有人说是因为生活艰辛,食及野菜,这有可能。可是,周人上层早已贵族化了,贵妇还为果腹而采藻,不妥当,因而可以寻求解释。原来,周人祖先死后归于渊(参《山海经》言后稷)。若再往前溯,周人族群与夏关系密切,早就有学者注意到,大禹治水时多有“水族类”生灵帮助的神话。水族类的生物,自然离不开水藻类的植物。如此,周人祭祖时家庭主妇采集水藻“荐于鬼神,羞于王公”,就是遵循古老的安顿祖先灵魂的祭祀传统。也就是说,这些看似不经意地出现在诗篇中的植物,背后却有着十分古老的观念。
《诗经》中陆生植物的种类,要远多于水生的。《关雎》“荇菜”之后,就是《卷耳》的“采采卷耳”、《芣苢》的“采采芣苢”、《草虫》的“言采其蕨”,之后更有“采葑采菲”(《邶风·谷风》)、“言采其蝱(méng)”(《鄘风·戴驰》)等。在《王风·采葛》中,短短的诗篇更是连续出现“采葛”“采萧”和“采艾”,甚至在《小雅》中也有“终朝采蓝”“采绿”的句子。很有意思的一点是,“采”字一出现,如是采陆生植物,往往继之而来的是思念情绪的表达。最典型例子如《采葛》,“采葛”“采萧”和“采艾”,引起的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三月”“三岁”的思念。《周南·卷耳》《召南·草虫》也都是先言“采”继而表远人思念的例子。这究竟是《诗经》文学的一个小小“定律”还是偶然的类似,值得研究。无论如何,在这里,诗篇将思念中的女性,有意无意地放置在绿色的天地之间,人与自然物色相映衬,诗意因而格外悠长,则是肯定的。
分别植物的水生与陆生,对理解诗旨是有益的。如《召南·采蘩》出现的“蘩”,在《幽风·七月》“采蘩祁祁”也有出现,它们就有水陆之别。《采蘩》之“蘩”,可“荐、羞”于祖先鬼神,而《七月》的“蘩”,《毛传》说可用来生蚕,现当代学者研究,就是将蘩用水煮,用其汁液浸沃蚕子(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可助其孵化。
(摘编自李山《〈诗经〉草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