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旗手
石钟山
四年中,前国旗手崔成在国旗下站了究竟有多少回自己恐怕也无法说清了。
当兵第二年的时候,他站了一班八点到十点的岗。上岗之前,肚子就有些隐隐的疼,他并没有把这疼当回事,他准时接了岗。当他站在哨位时,疼痛却愈来愈烈了。此时,正有外国一个军事代表团在中央领导的陪同下在天安门城楼上参观。
疼痛使他的脸色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帽檐下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时间一分分流逝着,外国军事代表团参观完了天安门城楼,又向广场走来。崔成的身体因疼痛哆嗦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外军上将冲他举起了照相机,也就是在那一瞬,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自己站成了一个标准的国旗手。在外宾面前,他露出了中国军人的微笑,闪光灯闪过,外军上将冲他举起了大拇指,他礼貌地用目光向上将问候。接下来,所有外宾成员,都以他和国旗为背景纷纷留影。他忘记了时空,此时只觉得全中国十二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父亲的目光,有母亲的目光,还有所有家乡亲人的目光,以及眼前这些外宾的目光。
他的眼前一片国旗的色彩。
他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那一次,他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
有一段时间,父亲一连好些天也没有给他来信,他一封又一封地给家里写了许多信,父亲也没有回信。
就在那一天,他正在哨位上,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以为自己的眼花了,眨了好几次,他才相信眼前就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解下背在身上的包坐了下来。
父亲说:俺替你娘来看看你。
父亲说这话时,显得一脸平静。他凝视着父亲,两年没见,父亲似乎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一声:爹——
父亲又说:这辈子俺能亲眼看见俺儿在这儿站岗放哨就知足了。父亲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他看见了父亲眼角的泪花。
他在心里又叫了一声:爹——
父亲说:你娘没这个福了。
他的心疼了一下,预感到了什么,但他此时只能用目光望着父亲。
父亲又说:你娘一定让俺来看看你,俺不来,你娘闭不了眼呐。”
“轰”的一声,他的预感得到证实,眼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娘——
父亲还说:这回你娘的眼睛该闭上了,她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你爹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娃,她放心不下哩;俺想过发封电报让你回去,可俺又想,国旗咋能没人站岗哩,俺还是硬下心没给你发电报。
娘呀——他在心里这么叫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父亲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火车票:儿呀,俺知道你忙,下车时就买了回去的票,你站岗吧,爹啥都看见了,回去时在你娘坟前说一声,你娘也该闭眼了。
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入匆匆的人流中,在他的泪眼里消失了。
下岗之后,他赶到火车站,父亲坐的那趟列车已经启动了,他只看见父亲从车窗里伸出的一只手。
他冲着火车大喊着:爹呀——他站在那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崔成当满三年兵之后,哨位上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他刚上岗不久,看见了一位中年母亲。那位母亲似乎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他,似乎也认出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说:终于见到你了,你还记得我们娘儿俩吗?
那位母亲又说:我女儿昨天离开了我,她得的是白血病。说到这儿,母亲轻轻地啜泣起来。
他的心疼了一下。
母亲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想亲眼看一次升国旗,本来想等她的病好转一些带她来看看,没想到昨晚她就走了。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他的喉头也一阵发紧,眼前闪过小女孩那双又黑又亮、对这个世界无比留恋、憧憬的目光。他的眼睛模糊了。
后来,那位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我女儿托我捎给你的,她说这照片上也有你,让我一定送给你一张,她说也让你记住她,她叫英英。
一晃离开国旗中队已经半年有余了,每天清晨,不管阴晴雨雪,他都能准时醒来。每天醒来时都是当天的升旗时间。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床头贴着的那面小国旗,那面小国旗是他们这些复员老兵的纪念。此时他觉得那面小国旗正在一点点变大,正在他的头顶迎风招展。他似乎又站在了国旗下,听着猎猎的国旗声在耳边响成一片。
(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