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八小时
童村
他一定不会想到,在吕家菜园子,当那几个身背长枪的日伪军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爬犁上的时候,他的时间还剩下最后的8小时。
大雪覆盖的山路上,那匹紧拉着爬犁的老马,在马鞭的催促下,一边喷着浓重的雾气,一边吃力地向前奔跑着……
他能够猜得出来,接下来到了分驻所敌人要对他做些什么。那些没完没了的严刑审讯,无非是让他带领抗联缴械投降。
对于审讯,他是不怕的,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头年十月,他带着仍然愿意跟随他的最后5名战士,越过波浪滚滚的黑龙江,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当他看到被日军铁蹄肆意践踏的这一片白山黑水,就已经暗暗在心中发誓,从此之后宁肯死在东北抗日的战场上,死在故乡的土地上,也坚决不再回头。
自然,那个时候,他还想了很多。此前,不知究竟多少次,他曾反复告诫战士们,在防奸反特这件事情上不得有半点马虎大意。但是他怎么能想到,虽然倍加小心,却还是跳进了他们的陷阱。
尽管那个名叫刘德山的陌生人,曾经一度让他产生过怀疑。事到如今,也只能责怪自己求胜心切,没有早些识破。袭击日军分驻所,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骗局。午夜时分,当那一记枪声从吕家菜园子猛然响起,一瞬间,他便一切都明白了。子弹从他的后腰穿进去,又从他的下腹蹿出来,在轰然倒下的一刹那,虽说是侧身拔枪,连连回击,那汉奸即刻毙命于雪野之中,但一切还是都晚了。
当密探带着那队日伪军飞速赶到现场,并将吕家菜园子团团围住后,又经过整整15分钟的激烈交战,直到打光了枪里的子弹,他这才无力地坐在那里,面对着一拥而上的敌人,一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轻蔑地笑笑:“我是赵尚志,你们可以绑去请功了……一句话没说完,便倒头昏迷过去。
雪色无边。那匹老马,终于把雪爬犁拉到了目的地。
紧接着,那几个背着长枪的日伪军,又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间冰冷的囚室里。抬头望去,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窗口,他看到外面的世界又下雪了,好大的雪。
审讯开始了。审讯官问他,你到底是不是抗联的赵尚志?你们有多少人?在什么地方活动?
一阵剧痛袭来,下意识中,他皱了下眉头。
审讯官说,只要你老实交代,皇军马上就可以给你治疗,保住你一条性命。
他不屑地笑笑,摇摇头拒绝了,捂着枪伤骂道:“你们不同样是中国人吗?现在你们在卖国。我一个人死不要紧,现在我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个曾经一度让日军头疼的“大匪首”,说完这话,不论再说什么,一概冷眼斜视。
窗外的雪,仍在疯乱地飘着。
陡然之间,他想起了1933年的那个春天。为了抗日,他只身从哈尔滨来到宾县,投奔了孙朝阳的义勇军。义勇军的人见他个子矮小、身体单薄,不想收留他。可他并不灰心,他说,别看我个子矮,可啥都能干,当兵打仗、挑水做饭,样样都行!
在随后的一次战斗中,日军企图在宾县东山围歼孙部。危急时刻,他果断献策,先是率队攻城、猛打猛冲,迫使敌军放弃对义勇军的包围来增援宾县;继而杀出重围、化险为夷,取得大胜……
多少次的林海周旋,多少次的雪原决战,无论日军如何铁壁合围、重兵讨伐,都以失败而告终。为了拔掉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日伪当局曾经开价一万元通缉他,并多次派遣日本特务混入抗联内部,企图暗杀他。可是,在一次一次的失手之后,他们对捉拿他的悬赏重磅加码,“一两肉一两银,一两骨头一两金”。
今天,他们终于得手了……
审讯一直没有停下来。于歇斯底里的叫嚣声中,他的耳畔还在一遍又一遍响起林海雪原上破碎的马蹄声、密集的枪声,还有那一首含仇咬恨的《调寄满江红·黑水白山》: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
如果最初不是叛变的抗联某军师长陈绍滨从苏联带回的那个口信,让他越境共商抗日大计,也许作为北满抗联总司令的他就不会过江而去。一年多的时间,不明不白地被扣留在异国他乡。他终于获得了一次率队返回东北的机会。紧接着,在黑龙江岸的佛山一带,他们先是攻打了乌拉嘎金矿,后又袭击了日本武装测量队,但是随着战斗形势越来越残酷,部队的伤亡也越来越惨重,任务执行到最后,又不得不再次返苏。
但毕竟他乡非故乡。当机会再次来临,他终又回到了梦寐以求的东北战场上。可是这遍地的陷阱与雾障,让他最终没能逃过那一双双沾着鲜血的魔掌……
审讯最终失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这间冰冷的囚室里,眼睛不大却灼灼逼人,个子只有一米六的赵尚志,紧咬牙关、闭口不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一年他34岁。
生命停止的那一刻,尊严依然耸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