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宝玉挨打
曹雪芹
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祥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道:“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来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与宝玉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有删节(
文本二:
贾政与宝玉的矛盾的焦点在于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选择、正统与非正统,换句话说,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取向两种文化思潮的斗争。贾政希望宝玉成材,光宗耀祖。宝玉偏偏拒绝成材。贾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经济……宝玉不论何时一见贾政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不仅因为贾政是父亲,父为子纲,而且因为贾政是正统而宝玉是异端,是“顽劣”“不肖”“无能”“狂痴”……
这样一种世界观冲突,最后演变为暴力冲突,贾政不仅用言语和态度,最后还要用“板子”来批判宝玉,这是必然的。因为二者不可调和。因为宝玉这只老鼠虽然怕猫,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鼠性,拒绝与猫认同。
(选自王蒙的《红楼启示录》,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