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洞
孙 犁
蠡县xx庄的治安员杨开泰,今年虽只有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三十几岁的人。他的脸色,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显得很干枯。眼里布满红丝 , 那每一条红丝里,就有一个焦虑,一个决心。从前年起,xx庄的形势就变了,在它周围,敌人的据点远的有八里,近的只有二里。杨开泰愤然地对人说:“好,敌人蚕食使我们的任务加重了。我要集中精神,把自己变成两个人,要叫我的精神,也提高生产!”
区里的干部,有时夜间来,他们选定了在杨开泰家里开会。这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高墙大院,可以防身,而是因为他们信任杨开泰这个人。开过几次会了。杨开泰的脸上越发干枯,眼里的红丝也越加多了。只有他知道,敌人的特务,已经钻进村里来。在一天夜里,他从屋里走出来,猛一抬头,屋檐上伏着一个人,立时不见了。再过两天,他在夜里发现大门的铁链上,系着一条黑线,一推门线就断了。
他看到这一切,明白了一切。不只为他自己担心,他更为这些区干部担心。敌人可以包围他的家,逮捕区干部……他细心地侦查着,迅速地通知区干部,不要到他家里来了。
一天,吃过晚饭,他对老婆说:“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就一个人先睡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杨开泰才走回来,他很劳累,脸上有汗迹。老婆说:“你看,又和谁争吵来,脸红脖子粗的。”杨开泰只是笑了笑。
这一天吃了晚饭,他又对老婆说:“不要等我了,我要到外边开会去。”老婆只是撅了一下嘴,就先睡了。
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杨开泰没进屋睡一夜觉。早饭一熟,他就带着一身疲乏,红着脸,还有些气喘回来了。第五天早上,他照例笑着问:“饭做好了?”他老婆坐在灶火前,垂着头,用草根划着地,没言语。他又问:“今天叫我吃什么?我看你该叫我吃点好东西了。”
老婆狠狠地望了他一眼,到里屋去,趴在炕上哭起来,嘴里数道着:“不知道叫哪个浪女人缠住了,十天八天地不在家里睡,还有脸跟我要好的吃。你不知家里水没人给我担,柴没有人给我抱,火没有人给我烧呀……”
杨开泰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他劝着,安慰着说:“结婚已经快五年了,你还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你是十天八天不进我的屋,你夜里出去,回来就瞧你累成那个样子,……我的命苦啊!”
“你的命苦,我的也不甜。可是甜的时候总得来,这就先得把苦的时候打发走。你算瞎疑心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是出去开会吗?”
女人坐起来,擦一擦眼泪说:“你去哄三岁的孩子吧,你去哄那些傻子吧。我问了青救会杨秃,他说这几天就没见过你。”
杨开泰还想解释解释,但因为过于疲劳,他又睡着了。女人坐在他身边,哭泣、伤心,伤心、哭泣。
黄昏又来了。平原的村庄,把黄昏看成是一天的年节一样。孩子们从家里跑出来,满街上跑跑跳跳,把白天闭上的嘴张开,把晚上可以尽情唱的歌儿唱起。女人们,也站到门口来望望。黄昏很短,一时晚饭熟了,家家先后插上门,以后又吹熄了灯。
杨开泰默默地吃过晚饭,他向老婆告假,说:“好,我听你的话,今晚不出去了,一定在家里睡。只是我要到后院里去转转,一时就回来。”“好吧。”老婆回答说。
杨开泰走出去,天已经很黑了,屋里的灯光,只能照明窗前一片地。他向后院里走去,进了那间破旧的磨棚,擦着一根火柴,看到石磨用四根木头支架着,他丢了火柴,钻到磨下面去。
“你给我出来!”他的老婆立在磨台一边喊。原来她偷偷跟在杨开泰后面,看他是不是从后院跳墙出去,她一见丈夫在磨下面,要借土遁走,大吃一惊,跺着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贼兔子,你又想哄我。你出来不出来?我喊到街上去!”
“咳,咳,你嚷什么?”杨开泰赶紧从磨台下面钻出来,老婆赶紧擦着一根火柴,把灯点着,她恐怕丈夫趁黑夜里逃跑。
杨开泰满身是土,他低声对老婆说:“既然叫你看见了,我就告诉你。你以为我每天出去玩乐去了,却不知道每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这里掘洞。整整掘了五夜,才成功了。我下去看了看,里面可以盛四五个人。以后,我们就不必提心吊胆,可以在这里面开会了。”
说完,他走回去,把一块木板放下来,又把堆起的土粪铺在上面,就没有了丝毫的痕迹。
灯芯吸足了植物油,爆炸着,女人的疑心去了。她看见丈夫那干枯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 , 和那因为完成了一件大事,兴奋快活的神气,她也笑了。像八月十五的月,一片乌云从它身边飘过,月儿显得更俊秀了。花儿避免夜晚的冷露,合起它的花瓣,在朝阳照射下,它灿然开放……
“你个贼兔子!”她也低声地、害羞地说,“你还不信任我啊。”
从此以后,地洞、地道就流传开了,而且在不断地改进着。什么“七巧连环洞”,“观音莲台洞”……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而这“第一个洞”的创造的故事,也就随着洞的传播而传播着。
一九四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