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旱晨,伊里亚·伊里奇·奥勃洛摩夫躺在寓所的床上,他的寓所是在一座人口多得像整整一座县城一样的大房子里。
躺卧这一件事,对于伊里亚·伊里奇来说,既不像对于害病或者渴睡的人那样,是一种必要;也不像对于疲乏的人那样,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也不像对于懒汉那样,是一种享乐,而是一种常态。待在家里的时候——他差不多老待在家里——他总是躺着,而且经常躺在我们此刻看到他的这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他既当作卧室,又当作书斋和客厅。此外他还有三间屋子,可是,除了早晨佣人打扫书斋的时候——也并不是天天打扫——他轻易不向那里看一眼。
伊里亚·伊里奇今天一反常例,醒得很早,八点钟光景就醒了。他在担心一件事情。脸色一会儿现出恐怖,一会儿又是忧愁和懊恼,他分明受着内心斗争的折磨,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事情是这样,奥勃洛摩夫在前一天收到了他的村长由乡下寄来的一封令人不愉快的信。谁都知道,村长会报告些什么不愉快的消息:收成不好、欠款、收入减少,等等。虽然村长去年和前年也来过同样的信,但是最近的这一封对他产生的影响,还是像出人意外的坏消息那样强烈。
这可不是开玩笑!得赶快采取什么措施才好。应该说一句公道话,伊里亚·伊里奇对自己的事务的确也很操心。几年以前,他收到了村长第一封令人不愉快的信,便开始在心里拟订整顿领地的种种改革计划。
按照这个计划准备采取各种新的、经济的、送交法办的和其他的措施。可是计划还远远不曾想安,村长却每年写不愉快的信来催促他付诸实行,这就破坏了他的平静。奥勃洛摩夫也明白,必须采取断然的措施,才能完成那项计划。
他刚睡醒就打算起床,洗脸,喝了早茶,好好地想一想,把全部事情考虑一番,记下来,随后一并处理。
他足足躺了有半个钟头,为这个打算而苦恼,后来觉得喝了茶再干也还不迟,可以照常在床上喝茶,况且躺着思索也并不碍事。
他就这么办了。他坐起身子,差一点就要下床;他向拖鞋望了几眼,甚至从床上伸下一只脚去,可是立刻又把脚缩了回来。
钟敲着九点半。伊里亚·伊里奇猛吃一惊。
“我究竟是怎么了?”他烦恼地大声说,“真不害臊,是办事情的时候了!假使再把自己放任下去,那我就……”
“查哈尔!”他大声叫。
从那间与伊里亚·伊里奇的书斋只隔一条狭窄的过道的屋子里,先传来像一条锁住的狗的咆哮声,紧接着是双脚跳下地来的响声。这是查哈尔在跳下炉炕,他通常是坐在上面打瞌睡来打发日子的。
专心一意在沉思的伊里亚·伊里奇,半天没有注意到查哈尔。查哈尔不声不响地一直站在他的面前。他终于咳嗽了一声。
“什么事?”伊里亚·伊里奇问。
“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我叫你的?为了什么事情叫你的?——我记不起来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伸着懒腰,“先回去吧,让我想想看。”
查哈尔走了出去,奥勃洛摩夫又陷入沉思中。之后,钟敲了一下。
“什么?”伊里亚·伊里奇差不多吃惊地说,“快十一点了,我还没有起床洗脸!查哈尔,查哈尔!”
“唉,我的老天爷!哼!”从前室里传过来这样的话,随后又是那个双脚跳下地的熟悉的声音。
“给我预备洗脸水了吗?”奥勃洛摩夫问。
“早预备好了,”查哈尔回答,“干吗您不起床呢?
“干吗不告诉我预备好了呢?要不,我早起来了。去吧,我马上就来。我得办事情,我要写信。
查哈尔走出去了,可是一会儿又带着本涂满字迹的、油腻的簿子和一些纸条进来了。
“您要写信,请您顺便把这些账对一对,必须把钱付给人家了。”
查哈尔走了出去,奥勃洛摩夫开始思索起来。
可是他拿不定主意应该思索什么:村长的信呢,还是查对账目?他对一大堆日常操心的事情感到慌张不安,尽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感叹:“唉,老天爷!生活不让人安静,总是折磨人!”
他始终没有想出原因来,他的舌头和嘴唇没有把话说清楚,忽然不动了,但是嘴巴依旧半张着。听到的不是说话声,而是又一声叹息,随后传来了一个安眠的人的平匀的鼾声。
伊里亚·伊里奇清楚地梦见自己家里的生活。
他在家里刚一睡醒,侍仆查哈尔早已站在他的床边。
查哈尔给他穿袜子,穿鞋子,已经十四岁的他还只知道在那里躺着,一会儿把这条腿伸给他,一会儿把那条腿伸给他,稍微觉得不称心,他就一脚踢到查哈尔的鼻子上。
假使查哈尔不服气,打算去禀告,那他就得再挨老人们几拳。
随后查哈尔给他梳头,穿外衣,小心地使他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去,免得过分惊动他,还提醒他起床之后应当办的这件那件事情——洗脸,等等。
伊里亚·伊里奇想要任何东西,只消眨一眨眼睛,三四个佣人就赶去实现他的愿望:他掉下了一件东西,想要一件需用的东西而得不到,或者要去拿什么,为了什么事情要跑一趟……他这样一个好动的孩子,有时候倒很想亲自去做这些事情,但是这时候父亲和母亲以及三位叔伯母就用五种声调喊道:“做什么?到哪里去?嗨,瓦斯卡!万尼卡!查哈尔!你们在看什么,蠢材?我要给你们颜色看了……”
因此伊里亚·伊里奇从没有亲自干过任何事情,后来,他觉得这样倒舒服得多,于是也学会了叫喊:
“嗨,瓦斯卡!万尼卡!给我拿这个来,那个交给你!我不要那个,要这个!跑去给我拿来!”
一过下午四点钟,查哈尔就小心地、不声不响地走进书斋去。
“伊里亚·伊里奇!喂,伊里亚·伊里奇!”他站在奥勃洛摩夫的枕头边轻轻地说。
还在打鼾。
“咦,还睡着呢!”查哈尔说,“像个石匠似的!伊里亚·伊里奇!”
查哈尔轻轻地碰了碰奥勃洛摩夫的袖子。
“起来吧,四点半了。”
伊里亚·伊里奇仅仅轻轻哼了几声,可没有醒。
(节选自俄国冈察洛夫《奥勃洛摩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