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 遥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地干活。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他,身上一条线不挂,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一片纷乱中,看见溜子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像闪电一般朝安锁子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条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这分明是师傅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到了他身边。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他死了!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做人工呼吸。虽然毫无指望,但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对着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
雷汉义沉默地摆了摆手,人们停止了这徒劳的努力。副区长再一次双膝跪地,在老战友的额头上亲了亲。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压力下,发出“叭、叭”的声响。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两边,沉寂地爬出了回风巷。
下绞车坡了。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磕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几个人跟他上井,然后打发少平和其余的人都回掌子面继续干活。区长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的,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当师傅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价转动了……
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分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
当医院后边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坟的时候,大牙湾的一切依然在轰隆隆地进行。煤溜子滚滚不息地转动,运煤车喧吼着驶向远方;夜晚,一片片灯火照样灿若星海……王世才却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只是他近二十年间的劳动所创造的财富,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无形地存在;他挖出的煤所变成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活人的生活里消失。
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过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人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是的,生活之树常青。
这就是我们对一个平凡世界的死者所能做的祭文。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是,对大牙湾煤矿黑户区这个小院落来说,这似乎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家。现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他们的太阳永远殒落了……
几天来,不幸的惠英一直在床上躺着。
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像蜂蛰了那般红肿。即是风摇动一下门环,她也要疯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
这天,她真的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破门而出。
走进这小院的是孙少平。
几天来,孙少平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眼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地、自然地对这不幸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少平知道,惠英嫂和明明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师傅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嫂子和明明。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他干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少平对此已经有过极为深刻的体会。
在这些日子里,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干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惠英嫂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他在山里给明明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这天,他担着从矸石山上捡的两筐子煤块,引着明明回到师傅家。明明一进门,就把他给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花捧到妈妈床边,说:“看,孙叔叔给我拔了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惠英嫂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热乎乎的泪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