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叶绍钧
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好像反而加浓了阴暗。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两周岁的孩子。她感得特别不安;不知道快要回来的阿弟将怎么说。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有时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滩,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弄外,汽车奔驰而过,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缚的两个。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
这时候,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似的迷茫的未来。往那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一毫也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这雾海里边吧?她想十分之九会的。她不敢再想,便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大男哭了起来,“哇......妈妈呀......妈妈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动起来,灯焰似乎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滩血!
嗒,嗒,外面有叩门声。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
“唉!总算看见了。”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
“我今天去找了那个弟兄,好言好语同他说,求他大想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我又同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
“这一番话动了他的心。”阿弟接续说,“他叹口气说,"听你讲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
“嘘......”老妇人舒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抑得太紧结了。她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引着我向野里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两个人向野里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那弟兄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地一响放出去。那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臂膀上。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
“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阿弟连忙闪避。
“那是淡灰色的。”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天黑。走到一处,他说到了。十来棵大黑树立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木。”他低下头来。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想定了,说,“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眼眶里明莹着仅有的泪。她重新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悄悄来通报恶消息时的况味。她知道,“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不会有的了。一阵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你甥女儿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欢喜。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我欢喜。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欢喜。唉!却成十七,十八!为了什么呢?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丈母,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听呆了,侧耳听了听外面有无声息,勉勉强强地说,“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要紧? ——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说是那男的托他想办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种热望一忽儿完全占领了她。
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搜取那字条,定晴直望。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这字条了。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熟习的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作毕
(原载1927年10月《小说月报》18卷10号,有删改)
怯懦的表现,写出了革命者对反动派的震慑
C . “十七、十八”两个棺木号码,写出遇难的年轻夫妇在反动派眼中只是代号,也暗示遇难人数之多,揭示了反动派残酷杀戮的罪行。 D . 老妇人将“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眼放着母性的热光”等细节,写出老妇人将为这新生的一代,勇敢担负起抚养他成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