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新校舍(节选)
汪曾祺
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会馆、祠堂、学校,只有新校舍是联大自建的,也是联大的主体。有一座校门,极简陋,两扇大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门楣横书大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连下雨,泥泞没足,极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为东西两区。
大图书馆后面是大食堂,学生吃的饭是通红的糙米,装在几个大木桶里,盛饭的孤也是木头的,因此饭有木头的气味。饭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称为“八宝饭”八个人一桌,四个菜,装在酱色的粗陶碗里。菜多盐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还有一种叫做蘑芋豆腐的灰色的凉粉似的东西。
大图书馆的东面,是教室。土墙,铁皮顶。铁皮上涂了一层绿漆。有时下大雨,雨点敲得铁皮丁丁当当地响。教室里放着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制的,右手有一块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随便搬动,从这间教室搬到那间。吴宓先生上《红楼梦》研究课,见下面有女生没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颇有骑士风度的男同学于是追随吴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学都落座,吴先生才开始上课
我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不爱上课。有的教授授课是很严格的。教西洋通史的是皮名举,他要求学生记笔记,还要交历史地图,我有一次画了一张马其顿王国的地图先生在我的地图上批了两行字:“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多数教授讲课很随便。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
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我上过他的“楚辞”。上第一课时,他打开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边纸笔记本,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大学里大概没有。闻先生的课都不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
唐兰先生教词选,基本上不讲。打起无锡腔调,把词“吟”一遍:“‘双鬓隔香红啊一—玉钗头上凤……’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
我不好好上课,书倒真也读了一些,中文系办公室有一个小图书馆,通称系图书馆我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看书,系办公室的钥匙就由我们拿着,随时可以进去,系因书馆是开架的,要看什么书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这些麻烦手续。有的同学看书是有目的有系统的,一个姓范的同学每天摘抄《大平御览》。我则是从心所欲,随便瞎看,我这种乱七八糟看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挺好。夜里,系图书馆很静,只有野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差不多每夜看书,到鸡叫才回宿舍睡觉。——因此我和同寝室那位姓刘的历史系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新校舍大门东边的围墙是“民主墙”。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壁报,左、中、右都有,有时也有激烈的论战,有一次三青团办的壁报有一篇宣传国民党观点的文章,另一张“群社”编的壁报上很快就贴出一篇反驳的文章,批评三青团壁报上的文章是“咬着尾巴兜圈子”,这批评很尖刻,也很形象,“咬着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对这一警句还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有一个“冬青社”(联大学生社团甚多),颇有影响,冬青社办了两块壁报,一块是《冬青诗刊》,一块就叫《冬青》,是刊载杂文和漫画的,冯友兰先生、查良钊先生、马约翰先生,都曾经被画进漫画。冯先生、查先生、马先生看了,也并不生气。
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文本二
我的老师沈从文(节选)
汪曾祺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说实话,沈先生真不大会讲课。他不像闻先生那样:长髯垂胸,双目炯炯,富于表情,语言的节奏感很强,有很大的感染力;也不像朱先生那样:讲解很系统,要求很严格,上课带着卡片,语言朴素无华,然而扎扎实实,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因为就学生的文章来谈问题,也很难有系统,大都是随意而谈,声音不大,也不好懂。不好懂,是因为他的湘西口音一直未变,也因为他的讲话内容不好捉摸,沈先生是个思想很流动跳跃的人,常常是才说东,忽而又说西。沈先生真不是个长于逻辑思维的人,他从来不讲什么理论,他讲的都是自己从刻苦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之谈,没有一句从书本上抄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