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刀厉
聂鑫森
厉一锋不喜欢理发师这个名头,觉得太文气,但对于街邻们送他的外号“剃刀厉”,却欣然领受,谦和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厉一锋十三岁学理发,一眨眼就过去了四十年。他的发型永远不变,不留髭也不留胡,面容清清爽爽。他乐呵呵地扎在街道办的顶好理发铺,挂名是经理,既无级别又无特殊待遇。
凭厉一锋的资历和技艺,早有城里大理发馆调他去,他婉言辞谢。大理发馆理发师收入当然丰厚。而顶好理发铺,成人一角五分一个,孩子只收一角。厉一锋说:“剃头匠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够了。何况这里来的都是街坊邻居,亲如一家,我图的就是这份热闹!”
厉一锋拜过名师学艺,什么人什么头没见识过?理发工具哪一种用起来不是随心所欲?但他最喜欢用的是剃刀,离座椅上的客人一尺,双臂悬空,左手拿梳子,右手执刀,腕动而臂不晃,刀风飒飒,无比快意。理发行业大比武时,有个剃光头竞赛,厉一锋左臂上搁一碗水,一刻钟完成,碗中的水没洒出一滴。于是,“剃刀厉”传为美谈。
顶好理发铺还接上门服务的业务,别的店子不干这个。有老人快落气了或刚落气要剃个头的,有孩子要剃满月头的,厉一锋总是带上工具就走。剃这两种头,要胆大、心细、艺精,还要懂规矩。比如剃丧头,很多剃头匠不愿意去,怕霉运缠身。厉一锋不信这个邪,他操刀先剃头顶再剃左右两边,留下头后的一块,平端剃刀,问老人或老人的妻儿:“留不留后?”立马得到回应:“请留后!”厉一锋明白这一妙头发要留下不剃,便喊一声:“留得后代子孙发达!”剃完,主家会拿出数倍于工价的钱以表谢意,而且不能拒绝。厉一锋说声愧领了,回到店里,全部交公。
那年,“破四旧”的口号震天价响。厉一锋很憋屈,他工作了几十年的顶好理发铺也被勒令改名为灭资理发铺。街道办的几个小厂子都停产闹革命了,但理发铺天天营业。厉一锋对大家说:“总不能让人蓬头垢面吧!"
这个夜晚,风飕飕,雪飘飘。上完夜班的厉一锋,刚回到家里就听到了敲门声:“厉师傅,冷子贤快落气了,请你去给他剃个头。”
厉一锋惊得浑身一震,随即满怀的愤懑火星四溅:“他那个混账儿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
“我马上去!我应该去送子贤先生一程。”
厉一锋和冷子贤并非知交。冷子贤喜欢剃光头,每月一次到理发铺来,必请厉一锋操刀。在刀声中,间或聊几句闲话,两人便觉心性相投,得大欢喜。
冷子贤好久不来了,厉一锋自然知道他的苦衷:身为工程师,突然变成了“反动技术权威”;儿子冷向洋贴出大字报与他划清界限,在批斗会上还当众打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搬出了家……
“子贤先生正当盛年啊。”
“又是批斗,又是写检查,还要干笨重的体力活,原本就有病,加上儿子这一折腾,是块钢都要破碎的……”
披一身雪花,厉一锋踏进冷子贤的卧室。冷夫人说:“麻烦厉师傅了。老冷想干净净地走……热水、毛巾都备好了。”
武高武大的冷向洋,招呼也不打,只是冷冷地望着厉一锋。
厉一锋脸一板,说:“好好地扶住你爹,这是你最后一次尽孝。”冷向洋不得不扶起卧着的冷子贤坐好。
冷子贤脸色惨白而憔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厉一锋左手托住冷子贤的头,右手执刀,先在冷子贤的头顶剃出小块光亮,再向前向左向右依次下刀,只留下脑后那几绺头发。
厉一锋平端剃刀,一板一眼地问:“留——不——留——后?"
冷夫人呜呜咽咽,只是掉泪,说不出话来。
忽然,昏迷中的冷子贤睁开了眼睛,射出凛凛寒光,断断续续地说:“不……留……后……”缓缓地合上双眼。
冷夫人一跺脚,哭喊着说:“老冷,你说得对,不留后!要那忤逆不孝的后人做什么?”冷向洋的脸色猛地变红,然后变白,双手下意识地把父亲抱得紧紧的,大喊一声:“爹呀——”嘴角随即流出一条热热的血线。
厉一锋不忍下刀了。他俯下身子,把嘴凑到冷子贤的耳边,大声说:“子贤兄,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容他日后去反省吧。原谅我来代为回应一声:请留后!”
停了片刻,厉一锋又对冷向洋说:“我向你爹求情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快让你爹睡好,你来给你爹磕几个响头,送他老人家上路!”
瓦钮上,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选自《朔方》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