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赤壁
朱增泉
文赤壁在黄州,武汉向东,车子开一个来小时就到了。一下车,我就远远望见苏东坡,是山坡下一尊高高站立的汉白玉石雕像。文赤壁的名声犹胜武赤壁,苏东坡是这里的主角。大家走近前去,仰视这位千古文豪。一个人一旦被刻成一尊石像,即便恣肆汪洋如苏轼,他那眉宇间,襟袍临风处,拂袖挪步,毕竟已少了那份气质。他的醉态浪漫呢?他的才情风骨呢?他的失意豁达呢?一尊石像纵然万古不朽,终究已不是有血有肉的那个人了。难怪,苏东坡这样豪放的人,也曾在这里感叹过“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江山如画,逝者如斯!
迎面一座小山,不高,拾级而上。可能是这里的人想让文赤壁比武赤壁更“赤”、更吸引游客吧,山壁上泼了一层赭红色涂料,显得假了。苏东坡的文采名声,哪里还用得着粉饰媚俗?
登临而观,山壁下只剩两池死水。抬头北望,远处才是白茫茫的长江江面。在古代,长江是在这座小山脚下拍壁而流的,千百年来渐渐淤积成滩,如今滩地上都已盖满房子。当年,苏轼写了《前赤壁赋》,三个月后重游赤壁再写《后赤壁赋》时,就已感叹“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他去世至今已九百多年了,星换斗移,江山已改,虽是涛声依旧,毕竟江面已远。
唯有东坡在,剩有游人处。
苏东坡获罪入狱,旋被朝廷发配来黄州,反而为他营造出了创作“三赤”名篇的主观情绪和客观环境。正是黄州落难这几年,苏东坡写下了不朽名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后来朝廷发来诰命,任命他为“汝州团练副使”。其实那只是一个虚职,挂职领一份钱粮而已。一个失意文人,被安排去挂职当一名“武官”,真是阴差阳错。
然而,文赤壁的全部意蕴,又恰恰全部产生在一连串的阴差阳错之间。古时,此山有峭壁插入江中,形如象鼻,山体为红色花岗岩,故名“赤鼻矶”。苏东坡是四川人,想必他初来乍到,竟将湖北口音“赤鼻”错听为“赤壁”。落难中的苏东坡“孤舟出没烟波里”,游饮江上,身临赤壁,伤感而怀古,触景而生情。面对万古东流、惊涛拍岸的浩浩长江,他心中也被满腔的不白、不公、不平,掀起阵阵巨大的感情波澜。他遥想当年赤壁之战时,时势何等风起云涌,一时多少豪杰,“而今安在哉”?于是,“苏子愀然”,扣舷而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情起波涛中,句出骇浪间,一吟成杰作,一叹成绝唱。
看来,生前的“命”与身后的“名”,从来不是一回事。生前命运好、身后名声也好的人是有的,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愿、如意。有的人生前飞黄腾达,大红大紫,身后却瞬即灰飞烟灭,再没有人想起、提起,因为他生前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留得住的事。或是反倒被人想起、提起他生前曾做过某些恶事、丑事、淹渍埋汰之事,落个臭名昭著,也未可知。有的人生前大起大落,甚至连遭大灾大难,最终却艰难玉成,留下了传颂千古的大成就、大名声。所以,一个人对于眼前那点阴差阳错、阳差阴错,大可不必太在意。苏东坡赤壁怀古之词、之赋,皆悲愤中更见其旷达情怀。他若是一味排遣蝇营狗苟、狭隘不能自拔之情,纵然文丽辞美,也决计成不了杰作,更流传不到今天。
文赤壁,虽然并不是历史上赤壁之战的古战场,但细想起来,其实苏东坡在这里也打了一场赤壁之战。不过,他打的是一场“文战”,对手是那些围攻他、诬陷他的政敌。他的态度是超拔的,不屑于去同对手打那些是是非非的笔墨官司。他没有打黄盖,没有借东风,也没有草船借箭,只是借了几分酒力,信笔纵情写华章。这场赤壁“文战”的结果,苏东坡大获全胜,以其三篇不朽之作流传千古。
(文章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