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凡所见皆成境界,但不必全是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成为诗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要产生诗的境界,“见”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
第一,诗的“见”必为“直觉”。而直觉的特色尤在凝神注视。读一首诗和作一首诗都常须经过艰苦思索,思索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全诗的境界于是像灵光一现似的突然现在眼前,使人心旷神怡,忘怀一切。这种现象通常人称为“灵感”。诗的境界的突现都起于灵感。灵感亦并无若何神秘,它就是直觉。
要产生诗的境界,“见”所须具的第二个条件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见”为“见者”的主动,不纯粹是被动的接收。所见对象本为生糙零乱的材料,经“见”才具有它的特殊形象,所以“见”都含有创造性。比如天上的北斗星本为七个错乱的光点,和它们邻近星都是一样,但是现于见者心中的则为像斗的一个完整的形象。这形象是“见”的活动所赐予那七颗乱点的。仔细分析,凡所见物的形象都有几分是“见”所创造的。凡“见”都带有创造性,“见”为直觉时尤其是如此。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比如欣赏自然风景,就一方面说,心情随风景千变万化;就另外方面说,风景也随心情而变化生长。这两种貌似相反而实相同的现象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
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宇宙中事事物物常在变动生展中,无绝对相同的情趣,亦无绝对相同的景象。情景相生,所以诗的境界是由创造来的,生生不息的。以“景”为天生自在,俯拾即得,对于人人都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常识的错误。我们可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入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的分别就在此。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现新鲜有趣的境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
(摘编自朱光潜《诗论》)
材料二:
意境和境界有别,不能混为一谈。意境是心中的内在,属意识形态,而境界乃是人生在世的实在状态,不属于意识形态。这区分很重要,避免把意识和存在、虚在和实在相混淆。艺术意境是在人生境界的基础上实现的精神上的提升,由心内之意和心内之境相融合而成。作家艺术家对自己的人生状态有所体验和感悟,经由意象经营,创构出了胸中意境,然后又经意匠经营,用笔墨把这胸中意境体现出来。艺术意境是对人生境界的一种超越,反过来,又对生活产生影响,提升人生境界。
人生境界是中国古典哲学所探索的重心,而艺术意境的探索,却是中国古典美学研究的应有课题。那么,艺术的意境究竟有什么特征?
首先,意境的特征表现在:情景交融,意与境浑。这里说的意境,其实就是情意和境界的融洽结合。情意和境界的结合方式不同,就生成了三境,即物境、情境和意境。情境着重的是抒情,偏重于“娱乐愁怨”的感情,而意境着重的是言志,偏重于表达“意向”或“志向”。而物境着重的是状物。山水诗就是把情意和山水之境结合,创构出山水境象。这三境,后人都概括简化为意境,这广义的“意”,涵盖了知、情、意,这是广义的意境。而物境、情境、意境(狭义)乃是广义意境的进一步细分。这里所说的物境,在唐代还只是专指创构的山水意境,但后来进而拓展为事境、人境,山水之外,草木虫鱼等物、鸟兽林花等物象,均入意境。
情境交融、意与境浑,这是艺术意境最明显的特征,我们较易感受得到,容易理解。但对艺术意境的理解不能满足于此,仍需作进一步理解,那就是:艺术意境还具有虚实相生、气韵生动的特征。
所谓虚实相生,就是实象(有形之象)和虚象(无形之象)相互生发而创构出来的艺术意境,从而拓展了审美的空间,这就是古人所云的“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之所以要创构虚实相生的境象,并非要去追寻那虚象,而是为了追求更深远的意义,即所谓“象外之旨”“象外之韵”“象外之意”。从“观物取象”,经“立象尽意”,再到“境生象外”,艺术创造的根本目的就是要营造意境。我们平常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事理即象外之意,只有通过虚实相生的意境才能呈现。
中国人的最高追求,乃是“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人类之所以要创造文学艺术,就是要创构一个意境,进入这天地境界。中国的艺术意境论,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传统中,以天、地、人三才说作为哲学基础,自呈民族特色。正是这天地人三位一体的价值观念,一直主导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思理,就是要创构艺术意境,以达到主客合一、虚实相生和天地同源的天地境界。
(节选自胡经之《意象经营意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