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唢呐(节选)
王祥夫
从早上到现在,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的唢呐声就从没停过。
从宝树站的这个地方可以看到山坡上的动静。父亲此刻正坐在那里抽烟,父亲的哥哥也就是那个瞎子在吹唢呐,背对着这边,所以只能看到他的背,有点儿驼,不知为什么瞎子的背都会有点儿驼。
宝树对宝树媳妇说,我真的想不起他来了。宝树说还是很早很早的时候听父亲说过这件事。他们昨天还算了一下,真的都有五十多年了,这可不能算短,谁都不会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怎么说呢?得到信儿的亲戚们都三三两两地赶过来了。人们差不多都快要想不起他来了,突然间,他回来了,就这么回事。
站在宝树和宝树媳妇待的地方听唢呐声,一阵高一阵低,怎么听都像是在哭。
真够可怜的,远天远地地赶回来却没见上。宝树媳妇说。
我想他心里现在是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宝树说。
听说瞎子的耳朵都特别好使。宝树媳妇说。
他是用唢呐在哭。宝树说,就让他哭吧。
其实那会儿找个人就说是你奶奶哄哄他也好。宝树媳妇又说了,他离开家都五十年了,村里找个岁数大的老奶奶,反正他也看不到,拉拉手,说说话,就说是他的亲妈,他就不会这么伤心。再说,他也记不起小时候的事。
唉。宝树叹了口气。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反正他也看不见。
山坡上边现在没有什么人了。上午的时候,人们都跟着上了山去了坟地,都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很快就下来,但到了中午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地下来,而且都只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先垫补垫补。到了晚上,人们才会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庆祝宝树的瞎子伯伯从外边回来。因为宝树的这个瞎子伯伯,因为这个时隔五十年才从外边回来的人,村里要办一次大宴,杀了两头肥猪,蔬菜和鱼还有别的东西也都买了回来,当然还有酒。做饭的是本村的李本希,把东西差不多都已经做好了,不少女人在那里帮忙,香味已经传出好远。这顿饭是宝树父亲操办,宝树对父亲说这花不了多少钱,好好操办一下,这些钱我都出了。
宝树说话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宝树父亲的眼圈儿也红了。
你奶奶活着该有多好,她等啊等啊。宝树的父亲小声对宝树说。
我奶奶真是应该多等几天。宝树也是想不起别的什么话了。
真没几天,她就等不下去了。父亲说。
鞋呢?宝树的父亲忽然想起那双鞋了,站起身忙去找鞋子了,这里翻翻,那里翻翻,那双鞋是宝树的奶奶给宝树的这个瞎子伯伯做的。鞋马上被宝树的父亲找到了,就放在柜子的顶上,用毛巾包着,鞋里放着一些枣。
早上上山之前,宝树看着瞎子伯伯把那双鞋穿在脚上了,还正好。
正好,妈做的鞋。宝树的父亲在一边说。
正好,妈做的鞋。瞎子伯伯用手摸着鞋。
宝树看见瞎子伯伯的眼里开始流泪,他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摸鞋子。
村子里现在是很少办这种“大吃事”了,村子里把这种全村人参加的宴叫作“大吃事”。桌子也从祠堂里搬了出来,这些桌子平时都放在祠堂里边,漆了明漆,办大事的时候才会被搬出来。现在它们又被搬出来了,被放在河里洗刷干净了,在村街上被摆成了一排。这就让村子里有了某种过节的气氛。不少人都从外边回来了,除了宝树家的亲戚,远远近近的乡邻们也都赶了回来,其实他们都刚刚离家才不久,因为春节刚刚过去。虽然忙,但他们都想回来看看五十年前被人贩子拐走的天堂。
宝树的瞎子伯父名字叫天堂,这好像不是人的名字,但不少人还记着这个名字。天堂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呢?因为村子里原来有个教堂,天堂的名字是那个比利时神父给起的,比利时神父的坟还在教堂的后边,是个很大的土堆。不过教堂现在不在了,只有四堵高墙在那里立着。墙可真是太高了,上边平时总是落满了野鸽子。这个教堂的西边还有个石头砌的酒窖,神父的葡萄酒就放在里边。神父当年种的葡萄现在可是都没了,那片地荒着。
不息的唢呐声从山坡那边传了过来。
这会儿,宝树的父亲还陪着他的哥哥天堂在上边,陪着他在父母的坟前吹唢呐。宝树的父亲不说话,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天堂也不说话,他在不停地吹,有时会停下来擦一下眼泪。包括宝树的父亲,人们都不知道天堂怎么会变成了个瞎子,人们知道他身上肯定会有不少故事,一个人在五十多年的工夫里没有故事才怪呢。人们都想知道这些,都想知道他被卖到了哪里?那家人待他好不好?那家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天堂待的那家人家是开响器班子的,所以天堂从小就学会了吹唢呐。
还是在春节前,有人到家里来给宝树的奶奶采血,是两个公家人。宝树,还包括别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公家人采血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匹配。和什么人匹配呢?和当年被人贩子拐卖的一个人匹配。公家的人说,那个人有可能就是宝树父亲的哥哥天堂。公家的人这么一说,人们就再次想起了六岁上被人贩子拐走的天堂。但人们谁也想不到天堂过了春节就突然回来了。人们去车站接他,一路上都发愁该怎么告诉天堂他娘刚刚去世的消息,谁也没主意,这太突然了。
宝树对宝树媳妇说,他肯定还以为奶奶还活着,所以才急着往回赶。
当年,人们都知道天堂的父亲,也就是宝树的爷爷,在寻找被拐走的天堂时被车撞了,当时就没了命。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宝树的奶奶是年前才去世的。采完血,人们告诉她,采血是为了找六岁上被拐走的天堂,要是对,天堂马上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圆了。宝树的奶奶激动得当时就大声哭开了,并且开始着手打铺衬做那双布鞋。人们都说宝树的奶奶是不应该做那双鞋的,是累坏了,现在村子里谁还做鞋?而她执意要做那一双布鞋,做完鞋,她突然就去了,没病没灾也像是不难受,忽然就去了。鞋子就放在柜子的顶上,被一条干净毛巾包着,宝树还记着奶奶往鞋里放枣子的情景,奶奶一边往鞋子里放枣一边还说,放几个枣在鞋里,天堂就会早早地回来了。
回来吧天堂,你给娘赶快回来吧。宝树的奶奶对着那双鞋说。
(选自《中国作家》,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