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米考伯夫妇一家就要离开伦敦,我们的分别是近在眼前了。那天晚上,在我回住所的路上,以及后来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时,我第一次有了一个想法——虽然我不知道这想法是怎么进入我的头脑的——这想法,后来成了我坚定不移的决心。
我已经习惯于跟米考伯家相依为命,跟他们成了患难之交,亲密无间,除了他们,我就举目无亲了;一想到我又得重找住所,又得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仿佛旧时的光景又回到目前的生活中,因为我对以往的经历,记忆犹新。一想到这一点,我所有受到过它狠狠伤害的敏感的感情,所有它在我心中永远留下的耻辱和不幸,就会变得更加痛苦难当。因此我认定,这样的生活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当时十分清楚,要是我自己不采取行动,我就没有逃离这种生活的希望。谋得斯通小姐很少给我来信,谋得斯通先生更是只字未写。他们只给过我两三包现成的或修补过的衣服,由昆宁先生转交给我。每次只在里面夹个字条,上面写的大意是:简·谋希望大·科努力工作,专心尽职——我除了老老实实安心做个苦力外,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指望,他们连一丁点儿暗示也没有。
就在第二天,我心里正在为自己打定的主意七上八下时,事实已向我证明,米考伯太太并不是无缘无故说到他们要走的。他们在我住的那家租了个地方,说好只住一个星期,到期后,他们就要动身去普利茅斯。当天下午,米考伯先生亲自到货行账房间,告诉昆宁先生说,到他动身那天,他不得不撇下我了,而且还对我的人品大大称赞了一番,我相信,对这种称赞我是当之无愧的。于是,昆宁先生叫来了车夫蒂普,他是个结了婚的人,而且有一个房间可以出租。昆宁先生定下这个房间,让我寄住在他家——他有一切理由相信,我们双方一定都会同意,因为我什么话也没说,虽然此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我跟米考伯夫妇住在一起的那几天里,晚上我都是跟他们一块儿度过的。在这几天里,我觉得我们相互之间更加亲密了。最后那天星期天,他们请我吃中饭。在头天晚上,我买了一只带斑点的木马,送给小威尔金斯·米考伯——那个男孩;又买了一个布娃娃,送给小艾玛,作为临别的礼物。我还给了那个孤儿一个先令,她就要给遣散回去了。
这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尽管我们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心中都有些伤感。
“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以后只要提到米考伯先生这段艰难的日子,我决不会不想起你。你的所作所为都表明,你是一个最能体贴别人、最肯帮助别人的人。你决不是我们的房客 , 你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科波菲尔。”近来他已经习惯这样称呼我了,“这孩子心眼好,别人有困难、不得意时,他能同情他们;而且头脑灵活,会打算,有一手——总而言之,有能耐,能把用不着的东西处理掉。”
对他的这番称赞,我表示领受,同时说,我为我们的即将分别,心里感到很难过。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米考伯先生说,“我比你年长几岁,在做人方面总算有点经验了,而且——简而言之,在对付困难方面,也算有点经验了,总的说来是这样。眼下,我无可奉赠,只有几句忠告。不过我的忠告还是很有价值的。我自己——简而言之,我自己就是因为没有接受这一忠告,才成了”——米考伯先生一直眉飞色舞,有说有笑,可是说到这儿,却一下停住了,皱起了眉头——“你眼前的这个悲惨的可怜人。”
他太太求他不要这样说。
“我要说,”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这时他已完全忘了自己,重又微笑着,“成了你眼前的这个悲惨的可怜人。我要给你的忠告是,今天能做的事,决不要留到明天。拖延乃光阴之窃贼。要抓住他!”
“我另外的一句忠告,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是知道的。年收入二十镑,年支出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结果是快乐。年收入二十镑,年支出二十镑零六便士,结果是痛苦。那样,花就谢了,叶就萎了,太阳就西沉了,只留下一片凄凉景象,这一来——这一来,简而言之,你就永远给打败了。就像我这样!”
我没有忘记要他放心,我说我一定把他的规诫牢记在心。
第二天早上,我在公共马车站跟他们全家相聚,看着他们心情凄楚地上了马车的后部,坐在车厢的外面。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再见啦!祝你一切幸福,万事如意!要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我能使自己相信,我这遭受摧残的命运,能成为你的一个鉴戒 , 那我就会觉得,我活在世上一场,还不完全是白白地占了别人的位置。”
当时米考伯太太带着孩子,坐在马车车厢的后面,我站在路上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们。马车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我继续前往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开始我那疲劳乏味的一天。
不过,我已经不打算再在那儿过更多疲劳乏味的日子了。不打算过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逃走了——决定不管用什么办法,到乡下去,到世上我唯一的亲戚那儿,把我的遭遇告诉我姨婆贝特西小姐。
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这个胆大妄为的主意,怎么会跑进我的脑子里来的。不过,我的脑子里一旦有了这个主意,它就在那儿生根了,成了一个追求的目标。我一辈子从来不曾有过比这更坚定的目标。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希望,我一点也没有把握,不过我的主意已定,非实现它不可。
(取材于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