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敬仰的蔡元培先生[1]
①凡认识蔡先生的,都知道蔡先生宽以容众;但少有人知道蔡先生有时也很言辞责人。我做他的学生和下属有 25 年之久,颇见到蔡先生生气责人的事。他人的事儿我不敢说, 说和我有关的。
②蔡先生到北大的第一年中,有一个同学长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做些不满人意的事,于是同学某某在西斋壁上贴了一张“讨伐”的告示;两天之内,满墙上出了无穷的匿名文章,把这个“小官僚”骂了个“不亦乐乎”。其中也有我的一篇,因为我也极讨厌此人,而我的匿名文章之中,表面上都是替此君抱不平,深的语意,却是挖苦他。此文为同学们赏识,在其上浓圈密点,附加了许多批评。过了几天,蔡先生在一大会中演说,最后说到此事,大意是说:诸位在墙壁上攻击 D 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D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谊。若以为不可以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当的办法。至于匿名批评一个人,他纵使有过,也决不易因此改悔,而匿名暗中批评他人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凡做此事者,以后要痛改前非。这一篇话在我心中生了一个大摆动。我小时候有一位先生叫我“正心”“诚意”“不欺暗室(不在暗中伤人)”,虽然《大学》我读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受了此番教训,方才大彻大悟,从此做事, 绝不匿名,绝不推卸自己责任。大家听蔡先生这一段话之后印象如何我不得知,北大的匿名“壁报文学”从此减少,几乎绝了迹。
③蔡先生第二次游德国时,大约是在民国十三年吧,那时候我也在柏林。有一次,一个同学给蔡先生一个电报,说是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出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人,一面找被他骂的人要钱,我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先生正是穷得不得了, 所以我与三四同学主张谢绝他,先生沉吟一下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与其进也, 不与其退也。唯何甚?……’(语出《论语·述而》,意思是赞成他的进步,不赞成他的退步,何必做得太过分呢)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 于是我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
④北伐胜利之后,我们的兴致很高,有一天在先生家中吃饭,有几个同学都喝醉了酒, 蔡先生喝得更多,不记得如何说起,说到后来我便信口乱说了。我说:“我们国家整好了,不只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伊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 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意为占领这些国家和地区)’。”蔡先生听到这里,不耐烦了,说:“这除非你做大将。”蔡先生说时,声色俱厉,我的酒意也便醒了。
⑤这样的事情很多,姑且不提。仅此三事,已足证先生常日里责人之态度诚恳而严肃, 言浅而意深。
⑥蔡先生在大事上也是丝毫不苟的,至于临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的气度,只有古之大家可比。关于这一类的事,我只举一个远例。
⑦在五四运动之前的一段时间,北京的气氛已因为北大师生的言论动荡起来了。北洋政府很觉得不安,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 家中谈起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的, 其中的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聘陈独秀并要制约胡适先生一下。蔡先生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说了几个钟头以后,蔡先生站起来说:“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北京城中,尽是些北洋军阀、袁(世凯)氏余孽,正义之士寥寥可数, 蔡先生一人在那里办北大,为国家种下爱国革命的种子,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事!
⑧蔡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强调圣贤修养的中国传统文化,一是崇尚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的法兰西文化。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更难能可贵。先生逝世后,此两种文化在中国之气象将亡矣!
(根据傅斯年《我所敬仰的蔡元培先生》改写)
【注释】[1]蔡元培:(1868-1940),浙江绍兴人。革命家、教育家、政治家,民主进步人士,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40年在香港病逝。
事件 |
蔡先生的表现 |
对我的影响 |
校内出现匿名壁报 |
在大会演说中加以批评引导 |
① |
一位性情荒谬的同学要前来探望先生,我们建议先生拒绝 |
② |
知道读了《论语》后要知行合一 |
③ |
声色俱厉地打断“我”的话 |
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