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蚕
茅 盾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老通宝也听说,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不肯相信。
呜!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迎面向老通宝来了。老通宝满脸恨意。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这一类洋货,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阿四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来。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得很有光彩。全家惴惴不安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蠕蠕地动了。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
“乌娘”蠕动着,样子非常强健。全家都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连天阴雨,气候比“清明”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
新发的五担叶押来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
不久、传来消息,说今年茧厂不开秤。老通宝跑出村去,看看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去看了那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
可是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传来,还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有几家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四大娘说。
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
同村的黄道士说,无锡脚下的茧厂照常收茧。老通宝问过详细以后,便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回来了,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除去路上盘川,老通宝他们就剩了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
打回来的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过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
1932年11月1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