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懒腰
李海洲
在食客的世界里,江湖和武侠、码头、恩怨无关;一口锅里的江湖,只和民间、游鱼、美食、老饕有关,只和厨中的人、盘里的芬芳、月亮下各种颜色的空酒瓶有关。
那么,江湖里的一尾游鱼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我所居住的山城重庆,江河纵横,水源肥美,烹鱼的手段各有短长,生煎、红烧、炭烤、水煮……运刀的人出手如风,一尾鱼被完美解开的过程,就像生活被晨光丝丝照亮。一盆热气奔腾的鱼,加上半壶人约黄昏的酒,鱼汤泡饭,鱼肉佐酒,即使是冷雨萧索的冬日江湖夜,整个人也会快活得荡气回肠。
有多少挑剔的食客,就有多少讲究的哈姆雷特。在我看来,所谓八大菜系,也就是山野江湖和田间地头那些原初的味道,随着时光的流逝最终登堂入室。很多年过去,岁月已老,那味道仿佛还在,形式上却难免有些沧海桑田,无论是氛围营造、雕花摆盘,还是旗袍浮动、莺声引路,时间送给古老美食的,是一个漫长的粉饰过程。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开始从雕梁画栋的酒店撤出来,重新回到民间和江湖的味道里,去热爱那些粗糙、简单、麻辣,甚至狂野、火爆的美食。
多年来,重庆的餐饮大亨曾清华,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拉着我和诗人梁平,呼啸在各种街头巷尾,去海吃琳琅爽口的民间美食。我们曾经为一盆鸡杂在中午驱车奔袭三小时,尽管用餐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在性格耿直的山水重庆,小店老板们的脾气和生意同样火爆,他们根本不认识业界大腕。有一次,在某个喜欢把回锅肉切得手掌那么大的排档,曾清华儒雅地小声质疑:这道菜是不是盐下多了有点咸?老板居然听见了:咸就不要吃,你不用埋单,马上离开。曾清华一改在数百员工面前讲话的威严,讨好地说:兄弟脾气不要太大,我问一下都不行吗?那边冷漠地回答:不行。我和梁平在旁边直接笑出一嘴的肝腰合炒。
重庆的民间菜馆有傲骨,特立独行,装修和服务简陋到没有,味道却让人一日三秋地相思。已故著名出版人吴鸿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他说这些菜很奇怪,在鸡毛店怎么做怎么好吃,搬到连锁大酒店,味道立马就会变,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其实吴鸿的这个问题我和梁平、曾清华都有过,但答案到底在哪一阵风里飘呢?
73岁的川菜大师张正雄胖得恰到好处,老爷子和蔼、稳健,有开山立派的宗师风度。我几乎是在少年时代的尾巴上和他相识。那时候我除了薄有一点诗名,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下厨。我认为写诗和做菜都有创造性,一粒辣椒就像一枚汉字那样有使命感和位置感,值得一生相拥。那些年的重庆温情脉脉,民间菜馆像春天拔尖的苔。年少的我和张正雄、曾清华等厨界名流啸聚,每当酒过三巡,老爷子就要口吐莲花布道讲厨经。有一回讲“三蒸九扣八大碗”怎样清蒸烧烩,怎样荤素肥美,怎样香气滂沱绕梁三日……所有人听得拍案叫绝。
世纪之交的某个春日下午,张正雄居然跟我和曾清华在大江东去的朝天门擎香伫立,歃龟血为盟,结为桃园兄弟。年龄相差30岁的大厨和诗歌少年的结拜,绝对有惊世骇俗的老顽童老先锋派行径。只是后来我有些恍惚,因为那之后走到很多酒楼,就会有厨师谦恭地过来,对我口称师爷纳头便拜。
在重庆厨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天经地义,而人菜合一就是终极境界。从味的咸淡到人品的高下,师父高谈阔论,弟子束手而立,场面古意盎然。张正雄每年的生日宴,徒子徒孙按礼仪都会到场雅集,当时由于年少,两杯酒一喝就喜欢拍着张门弟子的肩高喊兄弟,那边大惊:李师爷,辈分不能乱,这开不得玩笑。
重庆城山水高远,店招灿若星辰。很多年来,无论是以爆辣爆麻为主的庖厨精神,还是将飞禽走兽混煮一锅的生活哲学,最终产生出的各路美食,统一被本地人叫作江湖菜。这些菜全都味道重、分量足,形式上夸张大胆,手法上洒脱不群,而菜的内容也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麻丸可以炸成篮球一样大,烧白有筷子那么长,回锅肉和手掌一样宽……这些店的老板们大多是厨中高手,尽管有的人性格孤傲如同江湖里的隐者,有的人性格灿烂如同街巷边的邻居,但统一都在暗自琢磨新的刀法、菜品,稍微一个不注意,江湖上就会流传出一个全新的传奇。
去年深秋,我有幸经历过一场真正的江湖盛宴。那是一个伟大的夜晚,也是餐饮江湖前所未有的夜晚,重庆城所有的江湖菜居然集合在了一起,大厨们眼花缭乱地烹煮煎炸、高火爆炒,各种飞禽走兽配合着众多神奇器皿,每一道菜都让我们咬牙切齿:砂姜抄手、如意瓜丝、丰都麻辣鸡块、旱蒸牛肉、火锅鱼、大刀烧白、冰汤圆、歌乐山辣子鸡、黔江鸡杂、爆炒田螺……
那个深秋的夜晚,我吃遍每一道菜,就像一个文艺青年一夜读完了唐诗三百首。那些来自民间的奇思妙想,那些舌尖上的化学反应,那些江湖的游鱼、厨间的梦,非常自然也非常深刻地打动了我。
(选自2020年第6期《红岩》,有删改)
那个深秋的夜晚,我吃遍每一道菜,就像一个文艺青年一夜读完了唐诗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