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
迟子建
冰消雪融时,小腰岭人爱栽跟头的日子也就来了。
小腰岭的女人恨透了泥泞,一旦暖阳照拂得屋顶的积雪脱胎换骨,屋檐滴答滴答地滴水了,她们便不愿让老人出门,不愿让男人喝酒,更不愿让孩子玩耍。不然,她们得一天洗一盆衣服,可是泥泞怎么能阻止得了他们呢? 你时常能在路上,逢着那些栽倒后滚了一身泥水的人。女人们没办法,只好让家人穿最破旧的衣服和鞋子。若是外乡人这时节来小腰岭,看着一村人衣衫褴褛的,会说:“这村子穷掉底儿了!”
有一个在泥泞中依旧衣着考究的人,他就是小腰岭的小学校长苏泽广。只要上班,他必得穿上皮鞋和中山装,虽然他倍加小心,可是回家的时候,裤脚还是溅上了泥点,鞋帮沾满了污泥。他老婆黎素扇,少不了埋怨他几句,说你看看小腰岭的人,谁像你穿成这样,让人笑话!苏泽广说:“我这么多年没穿中山装了,好不容易盼到能穿的日子了,再让它压箱底,不是可惜了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那年,他被发配到畜牧厂养猪。平反后的苏泽广官复原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买了一盒鞋油,把皮鞋打得锃光,然后又捧出了中山装,让老婆把它熨烫得板板正正的,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小腰岭人看他穿看中山装的样子,有的羡慕,有的则嗤之以鼻,说:“臭老九又抖起来了!”
苏泽广这天下班回家,滚了一身的泥水,显然他是摔倒了。黎素扇气青了脸,嚷着:“我说让你穿破衣服吧,你非不干!这咔叽布的中山装,洗、熨都费劲,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苏泽广吁了一口气,边脱衣服边说,“你得赶快把它洗好晾干,我要去兴林开个会。”“什么会呀,要去兴林?”黎素扇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苏泽广说,“邮递员下午送来急件,我打开一看,是教育局发来的,我后天到青峰报到,然后去兴林开个紧急会议,特别注明此事机密,不得外传。”
黎素扇“哎呀——”叫了一声,打了个激灵,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泽广阴郁地说:“我也这么想。以前通知开会,什么内容,会期几天,都说得明明白白的。这次呢,既没说会议议题,也没说要开几天。而且,怎么会把人召集到兴林呢?我看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黎素扇说,“你要是出了事,我们娘仨怎么活啊?”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你放心,万一有不测,我会安排好你和孩子的生活的。”苏泽广说。
黎素扇说:“你估计,能出什么事儿?”
“我们这次去三个人,有两个是刚刚落实了政策回到教育岗位的,另一个呢,是刚成立的招生办的主任。你说能不能是高考出了问题?”苏泽广似答似问地说道。
黎素扇望着丈夫,说:“不会吧!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想不明白什么事儿,今儿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家中只剩黎素扇一个人时,她开始帮丈夫打点行装。想着丈夫离不开书,便把几卷丈夫常看的书也装上了。不过当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书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万一有一天这样的书再遭禁,他不等于带去了几颗炸弹吗?于是又把书抽出来。
苏泽广下午到学校开始清点办公室中他认为该销毁的东西。他把平素偷闲写的诗一页页从抽屈里翻出,逐一过目。这时的他宛如一个审判官,裁决着哪些诗该活,哪些该枪毙。当他读到“我在月下独酌,邀一朵彩云,做我杯中的新娘”,觉得过于小资情调了,就把它放到处决的行列中;就这样,经他裁定,只剩下五首诗了。他对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我的泪,落入黑暗,于是黑暗有了种子,生长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祸,便让它作为最后的殉葬者。他把裁决的诗,连同一卷手抄的《纳兰词》,一并投入走廊的火炉里。只听“轰——”的一声,那些东西顷刻间就被腾起的火焰吞噬了。苏泽广叹息一声,离开火炉,回到办公室,枯坐着。
解冻时节的泥泞就像一个个流脓的伤口,治疗这伤口的,是阳光。只要天气持续晴好,这伤口的面积就会逐渐缩小,直至结痂。苏泽广走后,小腰岭始终春光烂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泞萎缩了,人们走路时敢挺胸抬头了。这天中午,从青峰过来的长途客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就是穿着中山装的苏泽广。他提着大旅行箱,神采飞扬地回家。
吃过午饭,黎素扇问苏泽广:“究竟是啥会啊?虚惊了一场。”
“说了你也不相信。”苏泽广喜滋滋地说“招我们去,看了两场电影。”
“看电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说,“青峰又不是没有电影院,何苦折腾到兴林,连来带去好几天,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耽误工夫又浪费钱。”
“这是好事啊,大好事!说明思想解放的时代到了。”苏泽广亢奋地说着,从旅行箱里翻出一出书,说是要上班去。离开学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
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岭的村路上,再也没有因泥泞而跌跤的了,人们在春光中忙着翻地,下种。
(有删改)
(注)《解冻》是迟子建一部发表于2009年的,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为写作背景,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