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尊先生故后追忆
王统照
①我与夏先生认识虽已多年,可是比较熟悉还是前几年同在困苦环境中过着藏身隐名的生活时期。夏先生比起我们这些五十上下的朋友来实在还算先辈,他今年正是六十三岁。
②平均分析他的一生,教育编著各得半数。他的兴趣似以教导中等学生比教大学生来得浓厚,以为自然,所以后来沪上有些大学请他兼课,他往往辞谢,情愿以书局的余闲在较好的中学教课几点,他不是热阀场中的文士,然而性情却非乖俗不近人情,傲夸自然毫无,对人太温蔼了,有时反受不甚冷峻的麻烦。他的学生不少,青年后进求他改文字,谋清苦职业的非常多,他即不能一一满足他们的意愿,却总以温言似安,绝无拒人的形色,反而倒多为青年们愁虑生活,替人感慨。
③他对于文艺另有见解,以兴趣所在,最欣赏寄托深远,清涂冲和的作品,他不长于分析不长于深刻激动,但一切疏宕,浮薄,叫翼芜杂的文章,或者加重意气,矫枉过正做作虚撑的作品,他绝不加首肯。
④他一生对于著作并不像那些规文章为专业者,争多竞胜,以出版为要务,我以为他最大的功绩还在对于中学生学习国文国语的选材,指导,启发上面,直至现在、为高初中学生学习国文国语的课外读物,似乎还当推《文心》与《国文百八课》两本。夏先生与叶绍钧先生他们都有文字的深沉修养,又富有教读经验,合力著成,嘉惠珠多,尤以引人入胜的,是不板滞,不粘燥,以娓提说适的文体,分析文理,讨论句段。把看似难讲的文章解得那样轻松,流利,读者在欣然以解的心情下便能了解国文或国语的优美,以及它们的各种体裁,各样变化.
⑤战前创办了四年多的《中学生》杂志,他服劳最多。《中学生》的材料,编法,不但是国内唯一良佳的学生期刊,且是一般的青年与壮年人嗜读的好杂志。知识的增益,文字的优美,取材的精审,定价的低廉,出版的准期,都是它特具的优点,
⑥夏先生虽以“老日本留学生”,住在“洋场”的上海二十多年,但他从未穿过一次西装,从未穿过略像“时式”的衣服。十天倒有九天是套件深蓝色布罩袍,中国老式鞋子。到书店去,除却搭电车外,轻易连人力车都不坐,至于吃,更不讲究,“老酒”固是每天晚饭前总要吃几碗的,但下酒之物不过菜蔬,腐干,煮蚕豆,花生之类。有一次,我约夏先生章先生四五人同到福州路一家大绍兴酒店中吃酒。他与那家酒店较熟,一进门到二楼上,捡张方桌坐下,便作主人发今,只要发芽豆一盘,花生半斤,茶干几片。
⑦“满好满好!末事贵得弗像样子,吃老酒便是福气,弗要拉你多花铜细。”
⑧他每天从外面进来,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轻轻叹一口气。许是上楼梯的级数较多,由于吃累?也许由于他的舒散?总之,几成定例,别人也不以为怪。然后,他吸半枝低价香烟,才动笔工作。每逢说到时事,说到街市现象,人情鬼域,敌人横暴,他从真切感受中压不住激越的情绪!因之悲观的心情与日并深,一切都难引起他的欣感。长期的抑郁,悲悯,精神上的苦痛,无形中损减了他身体上的健康。
⑨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敌人的宪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尚未受过体刑,但隆冬四室,多人挤处,睡草荐,吃冷米饭,那种异常生活,当时大家都替他发愁,即放出来怕会生一场疾病!然而出狱后在家休养五六天,他便重行到书店工作,却未因此横灾致生剧病。孰意反在胜利后的半年,他就从此永逝,令人悼叹!
⑩过六十岁的新“老文人”,在当代的中国并无几个。月下灯前我往往记起他的言谈,动作,如在目前。除却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处孤岛;同过大集中营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讨文字朝夕晤对上说,能无“落月屋梁”之感?死!已过六十岁不算天折,何况夏先生在这人间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迹,值得后人忆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来你没曾过过稍稍舒适宽怀的日子,而战后的上海又是那样的混乱,纷扰,生活依然苦恼,心情上仍易悲观。这些外因固不能决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断定他至死没曾得到放开眉头无牵无挂的境界!
——选自《王统照散文诗集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