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
毕飞宇
老铁和虞积藻都是大学老师,要说这辈子有什么成就,那就是三个孩子个个争气。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最小的小棉袄这会儿在慕尼黑。退休后他们一直住在高校内。可是天不遂人愿,虞积藻摔了一跤,再也站不起来了。趁着过春节,老铁拨通了慕尼黑、旧金山和温哥华,用洪亮的声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布:“都给我回来,给你妈买房子!”
老铁的新房子在29层,电梯直上直下。虞积藻上下楼容易了,却不想动;夜里睡不着便开始叫三个孩子的名字。老铁知道这是想孩子了,他买来了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夜深人静,虞积藻盯着那些钟,“吃午饭了”“下班了”。
房子很高,很大,老铁趴在阳台上想,这个世界和他没什么关系呢。不久,老铁有了新发现。隔壁时常有个小男孩趴在玻璃的背后用舌尖舔玻璃,好像玻璃是一块永不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有一回小男孩似乎朝老铁这边看过一眼,老铁刚想把喜悦搬运到脸上,小家伙却把脑袋转了过去。老铁有些怅然若失。
好几天后,小家伙又在窗户后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吃冰糖,而是用门牙有节奏地磕玻璃,就是不看老铁。小家伙有意思得很呢。老铁当然有办法,他从超市带回一瓶泡泡液。一串串气泡在29层的高空飞扬起来,漂亮极了,每个气泡在阳光下都有自己的彩虹。小男孩果然专心致志看着老铁。老铁很快乐。然而快乐没持续多久,小男孩开始了冒险的壮举。他拉开窗门,站在椅上,对着老铁吹起了肥皂泡。老铁腿肚子都软了,对着小男孩作出严厉的手势。可小家伙哪理他,眼神都挑衅了。这小祖宗不好惹。
老铁决定终止这个小东西疯狂的举动。他来到隔壁,敲了半天,防盗门的门中门终于打开一道缝隙。小男孩很小,头发三七开,像个小小的绅士,他十分老气地问:“你是谁?”“我是隔壁阳台上的老爷爷。你让我进去把椅子挪开,太危险了。”“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招了招手,在老铁耳朵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老铁笑出了声,这孩子退,智商不低。“你在家干什么?”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看了老铁一眼,“千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
中午电话响到第九遍,老铁拿起电话,电话那端终于开口了:“猜出我是谁了吧?”老铁正色说:“你是谁?”“把你的泡泡液送给我吧,”电话奶声奶气地说,老铁的眼皮翻了半天,只是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我打114问的。”这孩子聪明,非常聪明。“我到你家去拿好不好呀?”老铁思忖了片刻,故作无奈,说:“好吧!”
老铁挂了电话,突然有些振奋,搓起了手,搬来这么久,家里还没来过客人呢,小男孩来了。老铁十分正规地和他握手,拉到虞积藻的床前,有点献媚。虞积藻打量了一眼:“这是谁家的小绅士?”老铁对隔壁努努嘴:“我刚认识的好朋友。”小男孩瞪大眼晴四处张望,最后盯上了电动轮椅,驾驶着在房间里开了一圈,结论出来,老气横秋地说:“我爸的车比你的好。”虞积藻看了老铁一眼,十分开心地笑了:“上学了没有?”“没有,过了暑假我就要上学了,”不过小男孩十分炫耀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会说英语了。”
虞积藻故意瞪大了眼晴:“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小男孩一口气把26个英文字母全背诵出来。虞积藻刚要鼓掌,小家伙已经把学术问题引向了深入,十分严肃地指出:“如果是汉语拼音,就不能这样读,要读成……”
这孩子太有意思了。虞积藻痛痛快快地换了口气,痛痛快快地呼了出来,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砰然绽放的花,眼泪都出来了,虞积藻一把把小男孩搂过来抱在怀里,怀里实实在在的,兴许是搂得太过突然,太过用力,小男孩有些丕适应,便把虞积藻推开,虞积藻没有生气,望着他,这小家伙真是个小太阳,他一来,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
“你把泡泡液给我。”老铁擦干眼角的泪:“我不给。二十九楼,太危险了。”
虞积藻说:“什么泡泡液?给他呀,还不快给孩子。”老铁耳语了几句,虞积藻来了劲头。她要下楼,他要看老伴和小家伙一起吹泡泡液。她要看泡泡们像气球一样,像鸽子一样飞上天:“我们到广场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小脸蛋阴沉下来:“我不下楼。爸爸说,外面危险。”隔壁的门铃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叮咚”一声,在二十九楼的过道里无限悠扬。小男孩站起身:“家庭老师来了。我要上英语课。”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其实平日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可这会儿的安静反而像一次意外。
电话又响了。两句话那头就挂了。虞积藻把电话楼在怀里,盯住了那一排石英钟。
“小棉袄吗?”虞积藻摇摇头:“小绅士。”
“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家三个时钟是坏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