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宗良
①外婆坐在灶间矮矮的凳子上,往灶膛里送稻草,我的背挨着她的背,两只小手玩着火柴盒里的蚕,或反反复复翻看一本小人书。外婆冲着灶膛的脸,烤得通红,额头挂满了汗珠。她手里的蒲扇总是伸到背后,不停地给我扇风。那时雷州半岛的乡镇,柴火多是干稻草,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散发着潮湿而温存的霉味。
②外婆家的庭院不大,铺着的红砖早就变成青灰色,缝隙里长着毛茸茸的绿苔,外婆天天用茗帚扫。靠近排水口的那一面墙,绿苔从墙脚一直爬到了墙顶,像是被外婆从地面赶到了那里。
③外婆早就驼背了,看上去显得更加矮小。她天没亮就开始忙,一直忙到天黑,忙得连直起腰的工夫都没有,我总觉得这造成了她的驼背。然而她走得飞快,摆动的双手就像划起来的小船桨。她在庭院里走,在小巷里走,在街市里走,像一团被风吹动的影子,轻盈地飘来飘去,永远停不下来。只有到了晚上,饭桌收拾干净了,灶台收拾干净了,一家人的衣服洗好晾起来了,外婆才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坐下来前,她从水缸里舀上一盆水,在脸上打上肥皂,使劲地洗去一天的汗渍和尘埃。她的双眼在满脸的肥皂泡沫里张开着,好像还在惦记着什么。
④忙碌一天后坐在院子里跟我母亲聊天,是外婆最惬意的时刻。外婆没说几句话,就打起瞌睡,一小会儿又清醒了,问∶"说到哪儿啦?"这场景舒适,慵懒。三代人想到哪儿聊到哪儿,前言不搭后语;闪烁的星星、不知不觉移动着的月亮,像稔熟的邻居,像永不更换的舞台布景,陪着我们打发时间;外公割回来的青草里,昆虫唧唧地欢叫;拴在小厢房里的小牛犊,反刍的咀嚼声循环往复,让人昏昏欲睡。
⑤外婆总是把这个大家庭收拾得井然有序。天一亮,她就把鸡笼里的鸡放出来,然后打开门楼的大门,阳光像水一样泼进院子。外婆驼着背的身子,被金色的阳光包裹着。飞舞的灰尘在晨光里像一片金色的细雨,纷纷扬扬,把外婆的剪影衬托得那么宁静、安详。公鸡"咯哒咯哒"地叫着,带母鸡和小鸡走出宅院。黄昏时,外婆到巷口,"咕咕"地叫几下,撒下一把米,她的鸡就一下子回到了她身边。
⑥每年入冬后,外婆都要准备过年的年糕。门楼间有春米的石白,外婆叫来我母亲帮忙。母亲拉着挂在屋顶的绳子,踩着石白翘板的一头,反复撞击石白里泡好的糯米。"咚咚'填满了宅院。外婆驼着背,几乎趴在石白边,木杵升起的每一个瞬间,她的手就天巧地翻动一下
景之中。石臼里的糯米,天衣无缝。外婆这个动作,一做就是半天。她的身影好像融化在这个场景之中
⑦宅院里劳作的声响、雨声、风声,轻重缓急,若隐若现,一年四季各不相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熟悉的声响里,外婆的身影逐渐变得更矮,更小,动作也更缓慢。最后,不知是外婆带走了这些声响,还是这些声响带走了外婆.
⑧我在离家乡很远的北京工作。外婆快不行时,可嘱我母亲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为了送她来回跑。外婆到了这个时候还念叨着,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常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不知现在还疼不疼。之前每次回老家见到外婆,她也都会问我肚子还疼不疼。问这话时,外婆慈祥的目光像水一样柔软,落在我的眼睛上,也落在我的心坎里。
(节选自《光明日报》2021年10月15日,有删改)
①外婆冲着灶膛的脸,烤得通红,额头挂满了汗珠。(从词语运用的角度)
②闪烁的星星、不知不觉移动着的月亮,像稔熟的邻居,像永不更换的舞台布景,陪着我们打发时间。(从描写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