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邵丽
春暖花开的时候,刘老师从新闻里看到,淮南地区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油菜花开了,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就是那时,他突然兴之所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学生王鹏程。
王鹏程去年从团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调到淮南一个县当县长。从其他学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刘老师给王鹏程打了电话。电话里,王鹏程再次跟刘老师确认了这个消息,最后还邀请他来淮南住几天,说老师的肺不好,淮南比淮北湿润,对肺部有益处。刘老师说,好好好,我一定去。
王鹏程是刘老师带的第一届毕业生,也是恢复高考后这个镇子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刘老师还记得那天,他从县教育局打听到王鹏程的考分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他的一只鞋底在泥水里被粘掉了,他硬是踩着十来里泥路,半夜敲开了王鹏程家的门。“鹏程,你考了个状元!你可是咱地区的高考状元啊!”
师生两个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热泪长流。
周一一大早,刘老师就让另外一个学生、现在镇上开小巴的罗志军送他去火车站。到了淮南车站,他给王鹏程打电话,开始都没人接,接着就有信息发过来,“抱歉,我正在开会。”他害怕再打扰他,就到候车室找个座位坐下来。
等过了下班时间,他才给王鹏程发信息,“我已经到了县上”。半个小时后,王鹏程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您是哪位?”
“鹏程,我是你刘老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走了腔。声音里有一丝委屈,也许是埋怨,或者是巴结。
“哦,刘老师?”王鹏程有点意外,“您已经到县里了?”他迟疑了一下,“这样吧,我今天太忙了,脱不开身,我先安排秘书接待您,明天我去看您。”
刘老师被县政府孙秘书接着,安排在政府招待所住下。孙秘书很热情,安排得也很周到,这让他得到莫大的安慰。毕竟,王鹏程是他最器重的学生,他知道好歹,也知道轻重。
晚上吃了饭,他想出去走走。刚到楼下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警车,大厅里也站满了人。他知道这是有活动,便赶紧回身往楼上走,在楼梯口迎面与从餐厅下来的王鹏程走了个碰面。他刚想上前打招呼,被旁边的便衣看见,上前阻拦住了。等人去楼空,他准备上楼,孙秘书在后面喊住他,说王县长马上要过来。他就站在楼下大厅里,等了一会儿,王鹏程来了。这次刘老师看清楚了,他面色通红,但精气神十足,这让刘老师暗暗高兴。他最得意的门生,怎么也得文武双全,有汉子气度嘛。
王鹏程过来,拉住刘老师的手,说了几句话,说他马上还得走,事情还没忙完。
“你赶紧去忙正事儿!等你闲了咱们再好好说话。”刘老师说。
王鹏程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王鹏程拉他手的时候,王鹏程的手心湿湿的,热热的。这让他想起他上学的时候,手心脚心老爱出汗,竟陡然生出一种慈父般的怜爱来。
第二天傍晚,孙秘书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在房间等着,先别下去吃饭。他想着肯定是王鹏程忙完了,要过来见他,便赶紧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坐在沙发上候着。快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他忙打开门,孙秘书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后,孙秘书拉着刘老师到楼下餐厅吃饭。
上菜的时候,刘老师问:“鹏程县长几点能到?”孙秘书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刘老师,是这样的,王县长临时接到一个任务,要到杭州去谈一个招商项目。”
“哦。要多长时间?”
“最多一个星期。走之前,他让我安排好您的一切活动,让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他没接话, 心里像吃了粉笔灰,堵得慌。等内心里平静些了,他才说:“我不住了,明天就走,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那可不行,王县长肯定会批评我办事不力。您一定等他回来!”孙秘书显出一脸真诚。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醉意稍稍减轻一点,他决心明天一早就走,坐第一班车走。孙秘书拿来的一堆土特产,他一样都没拆开看,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台下面。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去了汽车站。在淮南上车的时候,他在火车站买了顶帽子戴上,免得到了淮北出站的时候,被熟人认出来。
出来车站,他刚在路口站下,边取下帽子扇风边等车,一辆车飞奔而来,开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罗志军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刘老,您怎么在这啊?快上车,刚好还有两个位子!”说着,罗志军跳下来,把他扶到车上,让前面座上的人让开,把老师安置在第一排坐下。然后,那种松弛下来后一泻千里的疲倦袭击了他,他睡着了。
罗志军喊醒他的时候,车子开到了饭店门口。他看到车下站着一群人,都是他的学生。
上了一道一道的菜,酒也好,都是他平时喜欢的。罗志军知道他喜欢什么,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动动筷子就放下了,酒也只是沾沾唇,他打不起精神来。
“刘老师,您专程去看王鹏程,给他多大面子啊,他还不高兴疯了?”有学生给他敬酒的时候说道。
“嗯,可不是,亲得拉着我的手就是不丢。”他放下酒杯,半眯上眼睛,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比画着,“他还是你们上学时的老毛病,满手心里都是汗。”突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心里有些东西开始松动。他想起了王鹏程温热的手,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王鹏程的父亲在建筑工地被砸断双腿,他要退学,去顶替自己的父亲。他跑到乡下,把王鹏程拉回来,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到他们家吃饭。那可不就是他的儿子嘛! 老了老了跟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好计较呢?
他喝下学生敬过来的酒,心里更加敞亮了,心里的粉笔灰也没了踪影。
“您应该多住几天,淮南那么多好吃好喝的都应该体验一下嘛!”罗志军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是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孙秘书拿了多少啊,人家用了多大的心,自己怎么都没看看!真是太刻薄了。人家接你,给你安排吃住,还送那么多东西给你,多好的学生啊!
他有点眩晕,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桌子上,看着坐在他周围的学生,那一张张生动的脸,曾经让他那么亲切和自豪。他突然觉得好羞愧,也好感动,眼睛里热热的。
“同学们,同学们,鹏程……还有你们,多好啊!好,好啊!”
他仰起头来,喝下一大杯酒。
半夜醒来,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很远很远的地方,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这条河从镇子中间流过,不舍昼夜流向淮河。而这次去淮南,两次穿越淮河,他都没有扭头看眼。今年就不说了,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他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好好看看淮河。
(选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