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山
常小琥
烤鸭部里正汆着一砂锅的羊头,屋子暖烘烘的。两年前分到烤鸭部来,我不情愿。烤鸭部的葛清脾气坏,到那的学徒不超过一个月准保被赶出来,更何况我的师父是万唐居的掌灶杨越钧,烧鱼是一绝,派我去的时候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葛清叫我去把屋门关死。他支好马扎,划上一根烟,让我坐下喝汤。葛清是杨越钧花了大钱挖过来的,他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为万唐居竖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可是前几天,是烤鸭的传统技艺重要还是万唐居的生存重要,葛清和杨越钧终于撕破脸皮大吵一架。
“月牙刀长成什么样子,能把羊齿骨的牙花都刮净了。”我捏起一片肉,举在灯下照,薄可透光。
老头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带弯的长片肉刀,往我对面一撂。刃口锋亮,如缟衣挂身。匀称的弧弯,更似硬弓横卧。
我攥住硬木刀把,颠来倒去地看。
“喜欢就拿走。”老头把烟一掐。我听了赶紧放下。
“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况且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师哥计安春当年亲手做的,后来一直搁我身边了。”我仍不肯动。
老头还想说什么,两只手在身上乱搜,找烟。
“计安春总觉着事事都能放得下,却在收徒上面,跟自己过不去。两天前,他终于把手艺带进了棺材里。有些菜,你们永远都吃不上了。”
那柄弯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却不敢再碰。行里的规矩,为了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不肯轻易传艺的。
“我知道,烤鸭的配方,你们贼着很久了。涂在鸭腔内壁里的调料,是我花几十年工夫配的,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背给你听,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头,来烤鸭部两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小子,你是个想干出名堂的人。可惜这行跟金子一样闪光的好年份,是靠一批老 师傅养出来的,早过去了,连我也只赶了个尾巴。”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你这样的苗子, 不多,但单凭你一人,撑不起的。任你钻得再深,学出精来,也不过是保住这一行的香火别断下去。有朝一日,能给后人当一块垫脚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来,背着身,叫我快取笔纸,他讲一字,我便写一字。
过了几天,杨越钧把我约在了东来顺,那是一座嵌绿镶金的清真饭庄。我一落座,老人就把铜锅里的爆肚布到我碗里,我赶紧点头答谢。
“万唐居的字号,最早是山东人打下的,掌灶只给本地人,其他师傅别想。”他用筷子,把肉往我这边赶,“我学徒时, 就管倒泔水、运煤球,那时候万唐居,离关张只有一口气。有天我去扫地,在犄角扫出一沓子钱。我捧着说,师父,这儿有五万块钱。”
杨越钧闭起了眼。
“第二天,他在另个地方又搁了两万,我又还给他。到晚上把我送到车站让我走,说店里艰难,把那捆钱掏出来,我说不要,您管吃管住,我还图什么,连工钱都不要。他一听,又把我送回来了,教我做鱼。”
“您师父这心眼儿,可比葛师傅还多。”
“你得叫师爷。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那时候店里食材短,也没人吃你的。他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想上灶么。我以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让老人喝,他缓缓抬起眼皮,“他说规矩是金子, 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
我别过头。
“不如我换个问法,宫廷烤鸭里里外外这点儿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来。”
我把头回正,吃惊地望着老人。
“你体谅我,就是体谅这个店。我们这帮老家伙总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给你们时,这个店也得在才行对不对?”他停了一停,“烤鸭部攥在一个人手里, 我这心口就像被谁掐住了。将来我把店交给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到时是你哭,还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把枪。
“我只能说,宫廷烤鸭的配方,以前全长在葛师傅脑子里。可如今白纸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应过他的,不露。可您不问,我也不会说。”
杨越钧合了一下眼,再张开。
“你小子,会讲话。他肯传给你就好,东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没有人会为难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两片羊肉,他满足的样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骆驼。“烤鸭的手艺一定要往下传,什么是往下传?这样才是。”
我坐在杨越钧对面,仿佛我也捡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钱,他一直在等我还给他。
又过了几天,葛清被赶出了烤鸭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