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的滋味
林清玄
①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是洁白的从排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愿干披子里的水果。
②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黎的情景。
③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累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革果却无篱会面，只在梦里出现。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威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调它是多么不易地横越干山万水来的。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
④从此我特别的喜欢吃梨。
⑤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水梨。
⑥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惰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掌着，金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竞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⑦有一年署假，我为了爱吃的水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伴，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署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署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幸福。
⑧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踞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常拿出烟台的革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希，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革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雷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统，它有国仇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和梨，竞用式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⑨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水果的掉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⑩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显得格外殷红，我对要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多少无辜的血呢！”
⑪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的美味吧！
⑫水梨，现在是一种番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