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在中国文化中,“隐”“逸”二字常常连用,其含义也非常接近。“隐”的本义是幽闭、藏匿,这是一种韬光养晦的人生智慧。“隐”大致可以分为“身隐”和“心隐”两种。“身隐”限于形骸,在表象,重名义;“心隐”旨在精神,在内核,重本质。身隐者未必能够做到心隐,心隐才是更高的境界,这是对现实、对个体生命的一种超越。与“隐”略有不同,“逸”的本义是逃亡,稍加引申,可以作避世来解。从遁世的意义上来讲,“隐”和“逸”可以相通,所以常常把“隐”和“逸”连在一起用。
但是,“隐”和“逸”在内涵上又有区别。“隐”有精深、微妙之意,如《周易正义》中说:“探赜索隐,钩深至远。”有时又指幽静、幽深之境,“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嵇康《琴赋》);或指表情达意的含蓄委婉。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文外之重旨”(刘勰《文心雕龙·隐秀》)。“逸”常常指闲乐、安适,如《国语·吴语》中说:“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处以念恶。”元稹《和乐天〈赠樊著作〉》诗中也说:“遂我一身逸,不如万物安。”逸乐没有分寸,便成为放纵,所以《尚书·大禹谟》劝诫人们“罔游于逸,罔淫于乐”。在文学作品中,则表现为“体格闲放”(皎然《诗式》卷一)。
根据这样的一个准则,我们首先可以认定:王维尚“隐”,是“心隐”;孟浩然好“逸”,是“形逸”。具体来说,王维生性内敛,淡泊宁静,雍容平和,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同时,他受佛家的浸染很深,耐得住寂寞,能够看透浮云一般的世事,所以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相比之下,孟浩然性情外扬,仪态潇洒,任诞放达,在他的性格里还时时能看到一种侠义豪放之风。如果将孟浩然与“竹林七贤”中的人作一个比较,可以看出,孟浩然最接近嵇康。任情率性,疏放慵懒,不受礼法的束缚,是他们的共同性。
其次,我们要注意的是隐迹幽栖与逸兴放浪之别,王维是隐迹幽栖型的,孟浩然是逸兴放浪型的。王维的“隐”是“内心”型的,可归纳为“三部曲”,就是:思归慕隐、掩扉闭关、静坐而安。我们具体来看一下,一般人的行为选择都有一定的倾向性,固定的情绪常常引起习惯性的动作或者联想,反映在诗里就是不同的诗人都有自己喜好的字、词。王维有着鲜明的回归意识,在他的诗文中,总共138次用到“归”字。如飞鸟还巢,牛羊归圈,是“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渭川田家》);送友人归去,是“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送别》);奉劝友人,是“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送孟六归襄阳》)。读王维的诗,还会感觉到他有很强烈的自闭倾向,把自己闭锁起来。《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奉佛,晚年长斋,穿着住行也很朴素。退朝之后,王维多是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后不再娶,三十年间,他孤居一室,屏绝尘累。王维把僧徒生活和隐士的生活结合起来了,开创了居士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反映在诗里面,就是“闭”“关”两个字的多次出现。比如他说自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常自闲”(《答张五弟》)、“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归嵩山作》)。此外,在王维的诗里,他35次用到“坐”字,比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轻阴阁小雨,深院画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都是坐观物化的范例。
孟浩然与王维的差异,还源于人性中与生俱来、普遍存在的一种倾向,那就是贵远贱近。王维身在官场,内心向往的却是山林别业中的静居独处和清净自由。孟浩然久居田园,所以向往外边的世界,虽然他也心恋魏阙,却总是没有机会,只好向遥山远水去寻求情志的放纵。而且孟浩然是无官一身轻,比王维有更多的游山玩水的时间。这恐怕是他们或偏于“隐”或
偏于“逸”的一个重要原因。
(摘编自尚永亮《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
材料二:
孟浩然曾在求仕不得的情况下“山水寻吴越”“扁舟泛湖海”(《自洛之越》),所以他的山水诗多是在行旅中写成的。孟浩然喜欢以流走的笔调描写动态的山水景象,他悠然地欣赏景物,视点在自然地转移,读其诗如欣赏渐次展开的山水画卷。如他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士,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诗中的“闻猿愁”“江急夜流”“风呜”“月照”等都是动态意象,在时间上表现出持续性和节奏性,在空间上表现出因位置移动而造成的变迁性。追忆往昔时,江水越向前流,距维扬就越远,诗人对彼时彼地的维扬旧游就更加心驰神往,这样就达到了一种景物与情感的逆向互动的效果。
而王维由于受到禅宗的影响,很少运用动态的视角来观察自然,多追求一种寂静与空灵之美。他多以艺术家的态度和心灵悠然地静观默察周围的景物。我们以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和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作一下比较就可看出他们的这种不同之处。孟诗:“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诗中叙述的是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中持续发生的动作,诗中描写的景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着变化。从山光西落池月东上的薄暮一直延续到“中宵”夜半。后四句则直接描写因景物而兴发的心理活动,用“欲”“恨”“感”“怀”等词来抒情言志。可以说,孟浩然的诗所追求的是类似音乐的律化情调。再看王维的诗;“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泼。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全诗具有特指的时间即落日时分,并且空间位置也比较固定,通过“柴门外”“渡头”“墟里”“五柳前”等表方位的短语,勾勒出景物的空间位置的相互关系,它们彼此依存,从而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而。读这样的诗,应该在一个时间片段里从空间上去理解,把握诗人用最高超的艺术手段所凝定下来的富有包孕性的瞬间印象,并且这种瞬间印象是可以用画面来定格的。
总之,盂浩然的诗多叙述景物的动态姿势,强调在时间的延续中展现诗人的情感的律动;而王维的诗多捕捉对象的静态形貌,强调意象在空间中并置共存,表达诗人瞬间的感悟印象。
(摘编自徐保成《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比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