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快!(节选)
南帆
统计可以证明,“快”是日常用语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快!”我们时刻催促别人,也时刻被人催促。没有人明白我们急着赶到哪儿去。但全世界的人都在互相招呼:“快一点!”
风驰电掣的轿车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计算机已经问世。母亲来不及揩净孩子嘴角的饭粒就匆匆赶到了车站。三菜一汤换成十元钱一客的快餐。艺术家正在抱怨被创新这条狗撵得连撒尿的工夫也没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虽然看不见上帝如何挥舞手中的指挥棒,但是,所有的人都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节拍越来越快了。
偶尔翻一翻唐诗宋词,顿时感到古人的生活速度慢了下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种日子从容、悠长、恬然,可以慢慢地品尝和消磨人生的百般滋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即使愁绪万千,即使壮怀激烈,也没见到哪一个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不管怎么说,时间还是有充分的保证。
然而,这种生活现在已经连根拔除。现代人身体里面的马达似乎越转越快。他们再也接受不了古人的生活速度了。看戏曾经是古人的莫大享受。可是,如今还有多少人有这个耐心?台上一个小姐咿咿呀呀地唱,半天还走不出闺房到后花园与书生相会;若是在电视剧里面,她早就和小伙子卿卿我我了。一些人甚至觉得电视剧还是太慢。抽个休息日借回一摞子录像带,用快进键播放,仅仅在遇到说明剧情的对话时停下来听一听,大约十多分钟即可看一集。这才是令人过瘾的节奏。的确,不停奔走的现代人已经收不拢脚步——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一个匆匆赶路的意象。
其实,古人的日子之中也有风驰电掣的时刻。“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骏马和飞矢都是神速的象征。如果再夸张一些,可以提到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古人体验的速度没有超出自然的节奏。水流花谢,月亏月盈,巨石滚下山巅,飓风掠过海滩,这时,慢或者快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如果企图突破自然节奏,那就必须动用某种魔术。《水浒传》之中,“神行太保”的每条腿拴住两个甲马,念动咒语即可日行八百里;孙悟空更加神通广大,一个筋斗翻出了十万八千里。当然,魔术仅仅是一两个人的事,改变不了整个世界。孙悟空蹿得再快,唐僧还是得慢腾腾地享用他的九九八十一难。
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是机器,机器制造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速度。特别是蒸汽机出现以来,整个世界迅速地被调整到机器的节奏之上。木牛流马换成了十轮大卡车,鸿雁传书换成了电报或者传真。从联合收割机、冲床到飞机、电子计算机,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速。如同古人那样,我们还在吃五谷杂粮,生儿育女,然而,周围的日子仿佛正搁在一个愈来愈快的传送带上,就要让我们应接不暇了。
在散漫的农耕时代,日出日落或者春去秋来是人们计算时间的方式,这种粗糙的时间观念只能产生相应的速度。今日事今日毕,办事的速度是以昼夜交替为时间单位的。可是,自从“分”或者“秒”成为度量单位之后,世界不得不加紧自己的步伐。分秒必争,这种口号只能出现在钟表大规模普及的社会里。和蒸汽机一样,钟表也是现代社会的加速器。人们哪里是在替钟表上弦?其实,人们是在替世界上弦。
文本二:
孙绍振先生在评价南帆散文时说:“中国当代散文艺术积累最为雄厚的是抒情和幽默,南帆却不屑于抒情和幽默。他的散文以反抒情的冷峻见长;他虽然不乏幽默,但是在他的散文中,只是偶尔为之的点缀。他的风格特征是学者的智性。智性的抽象与审美感性的矛盾,是当代学者散文的一大难点……”
读南帆的这类散文,特别容易联想到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对19世纪中期巴黎的现代性体验的考察深深吸引了本雅明的目光。比较一下,不同的是,波德莱尔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而南帆是后发现代性国家的观察家和勘探师;相同的是,他们都对正在发生巨变的现实生活充满了观察的热忱,并记录下他们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