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徙(节选)
汪曾祺
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
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中了秀才。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一姓徐的呆子,穿着油腻的长衫,一边走,一边念。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功名道断,高北溟怎么办呢?
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几岁,也曾跟谈老先生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他有志办教育,在省里当督学,他劝高北溟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但这在高北溟是一条可行的路。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说,也就答应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说:“可以。”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溟。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穿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教室里响起了高唱校歌的声音。校歌由高北溟先生作词。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很是幽静。
(有删改)
文本二:
高鹏,字北溟,取用庄子《逍遥游》中“鹏之徙于南溟也”的典故。他年少家寒,但是坚持读书改变命运。高北溟的天资,只是中上,但他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这是老师眼里的高北溟——没有因为现实的困顿而放弃自己的理想。
后来废科举,兴学校,没办法在朋友的帮助下读了简易师范,去五小授课教书,虽说是为了谋生计,但高北溟却不沉陷于现实的泥淖,仍能着眼学生的未来升学之事,自编教材,悉心教学。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又说:“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物质的贫穷并没有让高北溟放弃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充实。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