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童谣里的纺车
范烛红
①我的童谣里静静地躺着一架老纺车。
②在老屋寂然的阁楼里,在时光悄然打开的某个缺口,老纺车浸润着岁月深处的暗香,镌刻着沧桑往事的疼痛与甜蜜。在经历了极其困难的岁月后,纺车早已没有了实际的用处,但却成为一种更为珍贵的象征。
③那年冬天,母亲在生下二弟后,将约摸三岁的我交给了祖母。从此,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过去了,细数着时间的串串念珠,描摹着年华流水般的步履,不谙世事的我开始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中快乐地成长。
④记得那些日子,祖母教我唱过许多朗朗上口的童谣。“月光堂堂,照见汪洋。汪洋之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尤其是那些至今还萦绕在耳边的最具抒情色彩的伴奏——祖母端坐在纺车前摇出的嗡嗡的纺线声;墙角秋虫恣情的呢喃或冬夜火盆里栗炭发出的噼啪的脆响;村庄尽头的狗吠或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宛如嘹亮的螺号,宛如悠扬的琴音,宛如至纯的和弦,惟妙惟肖,伴梦入怀,那是一个农家小孩所拥有的最完美的音乐盒。
⑤严寒的冬夜,祖母面容安详地坐在小凳上,右手自如地摇着车轮的把手,左手也力道均匀地拿捏着那些被拧成了长筒形的棉芯,就那么娴熟地一拉一送、左右开弓,且节奏温柔,动作稳重,顷刻间棉皮乖乖地变成了细长的线,尔后一圈一圈地绕到了车前的坨子上,最终长成一副臃肿可爱的“小胖子”模样。我蹲在祖母膝边,偶尔会往火盆里丢些橘皮、稻谷或玉米粒什么的,瞬间遂有沁人心脾的幽香在整个屋子里氤氲开来。每每此刻,祖母会稍事休息,我便站起身来捏着小拳头给她捶捶背,捶捶腿。彼时,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祖母的眼角往往会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永远不会忘记,某年家里耕田的小黄牛突然夭折,父亲心急如焚地四处凑钱重新买牛,祖母默不作声地将她老人家常年纺线织布攒下的钱悉数拿出,交到父亲颤抖的手中。父亲说啥也不要,祖母只说了一句“没啥,纺车还在,一切都会再有的”。父亲哭了,祖母依然面带微笑。
⑥春天的时候,我的童谣里会增添一种更具韵味的伴奏。大约是父亲将选好的良种撒向秧床的日子前后,燕子们归来了。白天它们从门缝里进入,先栖息在木楼底下的纺车上,稍释疲惫后仔细检查往年的巢穴,重又飞出门,忙着去拣枝、衔泥、修补旧居了。晚间,聆听着祖母的纺车声,它们还在不停地劳作。在它们欢快的叽喳声中,我经常抬头冥想:它们怎么每年都记得飞回来而不会迷路呢?难道它们没想过另寻新址重筑爱巢吗?我想,一定是这些年来,它们也听惯了祖母的纺车声了吧。
⑦当祖母的簸箕里那些胖胖的线坨愈来愈多的时候,燕子们温暖舒适的巢穴中也有新的生命探出了头。起初,小家伙们会在父母目之所及的视野里欢快地练习飞翔。当袋袋棉皮被祖母纺成细线又织成卷卷布匹的时候,我也渐渐长大,走出老屋告别祖母走向了更远的天地。而我身后铺开的那张思念的网,又何尝不是祖母用她那无比牵挂的目光所织就的呢?
⑧如今,循着魂牵梦绕的纺车声,我像候鸟一样归来,可祖母早已不在。唯有眼前的老纺车,在时光碎片的剥落处,透过生活厚重的尘埃,久久地折射着生命的灼灼华光……
细数着时间的串串念珠,描摹着年华流水般的步履,不谙世事的我开始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中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