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草
付春生
一把锄头,一地草,锄头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和草是冤家——东边走,西边蹚,明晃晃的眼里容不下草。
我家地里都是草。那时,我感觉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地里锄草。狗不嫌家穷,草不嫌地贫,再贫瘠的地里也有草,甚至离天最近的那块地里,草也能爬上去。和星星聊会儿天,和月亮说会儿话,把私密的话语都交给了草。
我那时一到星朝天就和父亲去地里锄草。锄了一茬,又一茬,那毛毛根好像在地里产了卵,一眨眼就在地里铺散开来。尤其到了雨季,那草几天就齐刷刷地长出来,集中力量爆发,那架势似乎要把整个庄稼吞了似的。我和父亲一看这阵势,不及半刻消停,就立刻把锄头放出去,灵灵铁嘴就开始在地里攻击草。硬铁铮铮的,看似很坚固,但再硬也斗不过草。因为草长了一年又一年,铁嘴慢慢豁下去,月亮慢慢升起来——我家的锄头就这样在细密中磨砺,在坚实中切换,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片月牙草。挂在墙上的镰刀消磨,放在地上的斧头打磨,但锄头从来不用磨,它靠的是草,草就是磨刀石,不但磨掉了锄的肉身,连它的性子也磨掉。
我真佩服那些性格顽强的草,有的锄后很快沉溺;有的把它们除掉,雨一淋,又偷偷在地下扎下根——枯叶慢慢变润,渐渐变绿,最后彻底恢复元气,又像原来一样变成了一棵葱茏的草。马齿苋就是这种草,为彻底将其铲除,父亲总是在天最热的时候下锄。干裂地皮波浪一样翻滚着,坚硬锄头在庄稼下穿梭,密密麻麻的草一个个倒下。当太阳把最后一棵草的血管烧熔的时候,地下的水彻底断了来路,从此再也没有通过这个渠道救活过草。
我有时宁愿和母亲一起锄草。她自有一套办法,不像父亲那样执念,让自己在太阳底下晒成草。母亲是在最凉爽的时候,甚至刚下过小雨,天润酥酥的时候下锄。草们很敏感,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好——湿润的地,温暖的阳,适宜的气候,乘着风快跑。母亲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子,和这些草们展开了对决。她先把草锄下来,然后再把它们收拢到一起,扔得老远。母亲的想法是根本不给草繁衍的机会,彻底从地上剥离,至少眼下再也看不见这些闹心的草。
有一次,我和母亲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锄草。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把话题引到了我头上。离我们村不远的村有一个木匠——幺叔,家具做得非常地道。尤其擅长做风箱。小孔吹出的风,把火苗腾得欢欢高,瞬间把锅底包围。母亲说,还记得幺叔的话吗?幺叔不但风箱打得漂亮,嘴也像风板一样吧吧响。母亲到哪儿都说,幺叔这孩子成不了一棵草。
云朵挂在风筝上,母亲看出了我的懈怠。在那块地里,刮拉着草,一次次地给我讲那些大人物的故事。那天,母亲还给我讲到浙江一个少年施展,他十三岁考上大学,后来一步步直入青云。山峦憧憬的地方,刻苦,刻苦,再刻苦!我听着那些话,抓一把草,一会儿锄,一会儿停。地里的草在一点点减少。
草也欺软怕硬,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挺拔茂密的玉米地,草就没脾气。利剑似的叶子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把地捂得严严实实。地皮几乎看不到光,光也几乎透不进地里。草们在下面萎靡着,迟钝着,有的想拉玉米秆往上蹿,但爬到半截就爬不动了。红薯地的草也很少,尤其当蔓子呼啦啦铺开的时候,宽阔的地被遮得密不透风。草们在下面窝着,憋着,根本抬不起头。我和父亲一般不锄这些草。它们几乎不影响庄稼生长,也不碍别人的眼,更招不来指手画脚。因为它们生长在暗处,一切都被虚妄的外表遮掩,呈现给人的永远都是单纯和美好。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村民在没草的地里锄草。他的样子活像是想象着满地里是草。嚓啦啦,嚓啦啦。急促声一锄挨着一锄,不落过每一个细节。在绿油油的麦垄里,老人刮着,像是对不存在的神说话。我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只认为老人的行为是一种滑稽,一种戏谑,一种表演,像戏剧中傩戏捉黄鬼。心中念叨,用锄头狠狠地砸地,让草们再也不敢侵入,祈求昌永福保平安。
父亲告诉我,其实锄头下有水,锄头下有火。当天旱的时候,锄头可以切断水分向外蒸发的一根根毛细血管,让土地保持墒情。天涝的时候,锄地可以让阳光增加照射面积,让土地快干。锄头就是土地的救命稻草。钢铁汉子,水火是钢铁的主宰。我们在锄头底下生存,看到了火与水。它们燃烧着,淬炼着,调和着土地,调和着阴阳,让庄稼快长。我也终于明白老人的做法——在那空无一草的地里,虚有时也可化为实,形式有时可以变为内容,谎言有时也可给人力量。
《齐民要术》中有言,“锄不厌数,勿以无草而中辍”。说的就是不停地锄草。村民们大多懂这个理儿,但有的人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