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宝塔
朱辉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伙计,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季节调整报晓,比闹钟体贴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几只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候,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是新房子,毕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
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乡邻,再出去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现在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现在基本没有了。大概大家感觉差不多,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长得都一样,他犯晕。
天阴着,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也出不了太阳,不爽快!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喜出望外,一迭声说了几个好。
出门的时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捣鼓他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抬头看见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该就这么喊,从前也一直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他就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他看出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思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也就是借机出来转转。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清楚他在窗户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现在连瓦砾都清掉了,只有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失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迟疑,爬上去了。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眺望,黄墙红顶,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那是他现在的家。家具体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将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也空落着。
他不会晓得,此刻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能传到唐老爹这边。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他不敢怠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吗?
鸡死了。一公两母都是腿笔直毛槽乱,死在院子里。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数了。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反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关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原因更是因为阿虎的态度。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分了。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现在这个格局,楼上楼下的,几次上门来零碎说全了的,唐老爹总结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从善如流,折中一下,决定鸡自己处理,一只一只杀了吃。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还是一次性全药死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现在这里虽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