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匠老张
白龙涛
锡匠老张是一位走乡串巷的手艺人。
锡匠老张不是一般的锡匠,除了锡锅锡盆锡大缸,还能唱戏讲新闻,豫剧曲剧越调坠子四平调,唱得那叫得动儿,敢向县剧团的名伶叫板;老张走南闯北,天文地理,俗世八卦,凡事知晓一二,活活一个“万事通”。
老张是个好人,见不得别人家庭分裂,大吵小吵总要上前“锡一锡”。也怪!闹得再凶的家庭,经他斡旋,一准能化干戈为玉帛。这也是村人乐于让他充当"和事佬,的原因。
因而,老张隔段时间不来,村里人都想得慌。
三叔自幼残疾,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路颠簸,给人的感觉像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三叔娶三婶,爷爷花干了老本儿不说,还借了一屁股外债。为此,三叔比较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三婶带个9岁的男娃过门,让三叔提前当了爹。一家三口办了个小型养猪场。高中毕业的三叔有知识有力气,能读懂养猪方面的书籍,也能扳倒一头三百斤重的肥猪,这让三叔一家很快就脱了贫。
腰包鼓了的三叔迷上了赌博。三婶哭劝过多次,三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一路赌来,几年积攒下的家业便输了个精光,吵架成了三叔家的家常便饭。面对三婶的喋喋不休,三叔动辄拳脚相加,直至三婶带来的男娃愤然出走,打架才骤然而歇。但三婶却铁了心要跟三叔离婚。
三叔和三婶闹得最凶的时候,老张来了。那天,他照例蹬一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后座驮了一个“两头沉”荆条筐,里面装满了他的全部“家当”—工具和乐器。一进村口,就韵味十足地吆喝了一嗓子:锡锅锡盆锡大缸—这一嗓子不打紧,不仅吆喝来村里的男女老少,还唤来了鸡鸭猫狗围着他打转儿。村里人发现老张面容倦怠,少了往日的精神头,心里就隐隐作痛,老张依旧乐呵呵地讲他的幸福事儿:老伴的高血压又降了。大儿子盖起了三层小楼。小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城里的媳妇儿。
老张的幸福事儿感染了他的听众。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他支好摊儿,升起炉灶,把各种工具哗啦倒在地上,开始工作。炉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呼呼燃起,把老张的脸映照得像刷了一层暖融融的金粉;老张摘掉棉帽,露出被棉帽压得温顺熨帖的头发,透出一种患爱和沦桑的味道。
一会儿,老张面前就挤满了观众,单等老张忙完活计,热闹一番。如今生活好了,一次性使用的东西多了,锡东西的人自然就少了。今天,只有西街马奶奶兜来裂成三块的面盆。他正要忙活,三叔家里传来家什破裂的声音,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叫和咒骂,然后就见三婶散着头发踉踉跄跄从家里奔出来,脸上泪水恣肆流淌,血丝汇到嘴角处,脚上的一只鞋子不知丢到了哪里,三叔在后面追着。
老张皱起了眉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咋回事,老张说,吃饱撑住了
三婶连哭带骂讲述了三叔一大早起来去赌博,输了钱回来打人的经过。末了,还加了一句:不跟这个鳖孙王八犊子过了,离婚!
老张脸上像冻了一层霜,撇下众人不管不顾地忙活起来。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周围的人大气不出,感觉那声音像来自心底的某个角落。
一袋烟工夫,炉灶里那块瓦片似的生铁已鲜红欲滴,像一块凝固的火舌。只见老张将铁块夹到事先放好的铁砧上,在铁块的一头压上一块砖头,一脚踩实,手握一柄铜锉,鸬鹚捉鱼般在水桶里汲足了水,照着铁块一搓、一拉,团团白雾中,铁块便喷血般吐了一地铁谷子和铁芝麻。整个过程,老张动作娴熟、紧凑,像拉一把音律曼妙的二胡,但却无处不显露着深厚的功底。你想,一块烧成铁泥似的铁板,把它碾成颗粒,稍有迟缓,铁块就会变凉搓不动了;动作快了也不行,铁泥松软如泥,猛搓,很容易搓成一堆铁蒺藜。
把铁面儿用细筛筛过,倒掉铁谷子,留用铁芝麻,顺手在身旁的布袋里抓了一把红似砖土的细面儿,掺进铁芝麻里,倒进一坨熬煮多时的米面糊糊,掺和均匀,揉实。然后把西街马奶奶的面盆捧到面前,把裂成三块的面盆,在外侧沿裂口用铜锉开一个"V"型槽,然后用蘸水麻绳把面盆箍紧复原,将和成胶泥一样的铁面抹进那个"V"型槽内,在炭火上蜻蜓点水似的烤来烤去。这要掌握火候,火候过了,会出现裂缝,火候不到,不瓷实。铁泥干了,解开尼龙绳,用砂纸打磨过,面盆完好如初,找不出原先裂痕的地方。
三叔和三婶瞪大了眼,看着老张忙活。
忙完这一切,三叔急忙敬上一支烟,点火,静等老张训话;老张深吸一口烟,眼里霎时腾起一层薄雾,说,过日子跟锡盆一样,来不得半点虚,要掌握火候。
三叔鸡啄米一样点头,三婶也跟着点头。
老张又说,过几天孩子就会回家。
说完,收拾摊子,他在村人的殷切挽留中走进翻滚奔涌的晚霞里。这时,人们才发现,老张头发白了许多,背也佝偻了,老张老了。
三天后,三叔的儿子果然回来了。三叔发誓戒赌。
许久不见老张来村里了,三叔在三婶的催促下,找到了老张百里之外的家。三叔向村人打听老张,村人说老张死了,癌症。三叔不信,村人便径自引三叔和我到老张家看个究竟—两间低矮的草房,院内枯草没膝,一片颓败的景象。
三叔问:他儿子住哪?村人诧异,一头雾水。说:老张年轻时赌博输了钱,回家把老婆打跑了,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没有儿子。
(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