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范福潮
大年初二,瑞雪飘飘。父亲说∶“你去给赵伯伯拜个年吧。受长辈恩惠,莫要失礼。”
值班室里,赵伯伯在炉子上架个铁丝算子烤红薯,屋里弥漫着香味,他见我冒着雪专程给他拜年,非常高兴,递给我一只红薯说:“吃吧,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全是破烂。”我说,您这儿有书,书就是最好的东西。赵伯伯笑道∶“你看书是好东西,那是你喜欢,卖书的人把书全当破烂。”大库房东墙上有一扇门,赵伯伯开门领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库房,墙角摞着四只木箱,他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书。“这是我攒下的,这么干净的书,实在舍不得拉到造纸厂。”我翻了翻,找到一套《元曲选》、一本《董解元西厢记》、一本《琵琶记》,这几册书的扉页上都盖有“梅虾自用”的印章。我十分惊喜,又从箱子里找出三十多册梅虾先生的藏书。赵伯伯问我:“你爱看这些书?”我点点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和我父亲的感慨。赵伯伯说∶“你咋不早说,我见过卖书的女人,以前在秦腔剧团唱戏……去年她改嫁了,搬到斗鸡台住,这些书是她搬家前和破烂一起卖掉的。她的大女儿没跟她走,仍住在旧居。”我向赵伯伯打听梅虾先生的情况,他说不知道。
我父亲买下了这三十多册书,日夜检阅,他让我把梅虾先生的批注摘录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父亲边读边记,赞叹不已∶“这些批注征引宏博,见解独到,对品味元杂剧、了解中国戏曲演进史,很有启示。个别论断,不逊于静安先生的《宋元戏曲史》。不足之处在于枝蔓芜杂,未加梳理,注多解少,过于简略。无缘当面请教,甚是遗憾。”
一天下午,父亲的花镜坏了,让我去修。我来到光明眼镜店,接活儿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师傅。我看着她修眼镜,忽然想起梅虾先生的女儿也在这里上班,便问她,某某某的女儿在这儿上班吗?她抬头打量我一眼,问我∶“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我捡到几本她父亲的书,想还给他。她说∶“你给我吧,我转交给他。”我问∶“你是他的女儿吗?”她点点头。我说∶“我想亲自把书还给他。”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撕下一张取货单,写下住址递给我。
傍晚,又飘起了雪花,出了眼镜店没走多远,身上已经雪白。我就着路灯看了一眼纸上的住址,离此地不远,心想,何不去找找他?便踏雪前往。穿街走巷,数着门牌进了一所院子,院中无人,叩开一家问询,那家主人领我走到西厢房一家门口,敲门喊道∶“老王哥,有人找你。”有人探出头来,啊,我惊诧万分,开门的竟是王老师!他见我一身白,进屋取了一只鸡毛掉子,掸净我身上的雪,请我进屋。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摸到我家来了?”
“王老师,您就是梅邮先生吧?”他呆呆地望着我,木然无语。我说明原委,他长叹一声∶“梅邮早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过年的,你不该来翻搅旧事,扰我的清静。”
室内逼仄,仅容转身,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案头无书卷笔墨,壁上也无字画饰物,简约明净,落窦清寒。火炉上熬着稀饭,炉边烤着馒头,桌上一碟花生,一碟青菜,一只酒盅,半瓶白酒,王老师拽过椅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留我陪他吃饭。我说我父亲很想见他,他摇摇头说,“还是不见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实在无颜见人。如今书缘已断,心如古井,切莫再提旧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令尊大人。”
(选自范福潮《一生能读几多书——我的私人阅读史》,有删减)
我们挑的旧书,赵伯伯按一毛钱一斤卖给我们。物资回收公司在郊区,每天中午,都有各处的废品回收店往公司库房送货。吃罢午饭,我就去物资回收公司,在新送来的废旧书刊堆里挑拣,犹如沙里淘金。某日运气极好,捡到一套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一套隋树森的《元曲选外编》、一本王夫之的《诗广传》,六本书才花了两毛三,欣喜若狂。
父亲把这几册书翻了一遍,神情凝重地说∶“你看,扉页上有主人的收藏印'梅虾自用',书页上眉批、夹注、题解、注音比比皆是,批评中肯,字迹清秀,料他也是个细心的读书人。封底钤有闲章‘鬻及借人为不孝’,你可知出典?”我不知道。父亲说:“唐朝的杜遥藏书甚丰,末页自题∶“‘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看来梅邮已逝,儿女卖掉了他倾心批阅的书。”
(节选自范福潮《捡书》)
同学们已分好了住处,铺好了床,廖大哥把我的行李提到厨房的里间,放到王老师床上说∶“你在厨房帮灶,每天干什么活儿,听王老师安排。”……自此,王老师每晚熄了灯,坐在床头抽烟、唱戏、讲故事,一直说到我睡着。“我自幼受父亲熏陶,嗜书成癖。不思学业,不务农商,守着田产,每日游山戏水,吟诗作对。中学毕业后,祖父催我去西安念书,想让我将来考大学,当博士,弥补他科举落第的缺憾。我在西安住校念书,无父辈管束,逍遥自在,常逛书肆,以搜购小说词曲为乐事,后又沉迷于秦腔,与一帮票友吹拉弹唱,天天泡戏园子,大学考试两次落榜……不幸父亲病重,卖尽田产亦未治愈,从此家道衰落,窘困不堪,常常衣食无着,友人介绍我到税务局当文书,未及三月,因上班看小说被局长辞退,后来在市政府谋到一个文书的差事,又因敖夜看书、上班迟到三次被开除,从此戒了小说。在小学当了算术教员,得以养家糊口。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嗜读闲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节选自范福潮《吴山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