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巴赫的巨著《摹仿论》那个著名的开篇,谈的是《荷马史诗》与《旧约》在文体上的差异。 他说,荷马的叙述完整而周到,连接紧密,表述从容,什么都不隐瞒;《旧约》则朝着一个目标发 展,只突出对人物行动有用的部分,其余则任其模糊不清,有时会没头没脑,给人以神秘感。这跟两者所描写的对象有关,荷马写的是上层社会,《旧约》的对象则是游牧或半游牧部族成员。
这不正是《红楼梦》与《水浒传》在写法上的区别吗?《红楼梦》像《荷马史诗》,事无巨细,皆 刻画无遗,工笔细描,笔笔都勾连开去;《水浒传》像《旧约》,删繁就简,一气呵成,朝一个目标进 发,只突出聚光灯下的行动,其余都模糊成背景。这与顾随的说法高度吻合:“《红楼》有时太细, 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简笔,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
不妨举个例子。《水浒传》第二回写端王赵佶赴驸马王诜的府上宴饮,《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写贾宝玉到冯紫英家中宴饮,都涉及皇亲国戚,都是酒席中上洗手间,也都有赠人礼物的事,正 好可以对照。《红楼梦》里的礼物,从来就没有简简单单送出去和收进来的,比如这两条汗巾。 宝玉送琪官的松花汗巾,原来是袭人送给自己的。而琪官送给宝玉的大红汗巾,本来是自己系小衣儿也就是系裤子的,解下来送给宝玉,当晚就被宝玉偷偷系在袭人腰里了。宝玉无意间成了中介,做了媒,这两条汗巾也在无形中化作信物,为琪官最后娶袭人埋下了伏笔。到了《水浒 传》里,一切都简单了,那是囫囵的吃喝,直截的馈赠。一对玉狮镇纸,一个玉龙笔架,在施耐庵 笔下,这两样东西只是作为道具,起黏合情节的作用,不像曹雪芹笔下,每一物事总是勾连起故事的发展,穿织起人物的命运。可见,《红楼梦》与《水浒传》的叙述风格有明显差异。
这样的差异或者说不同是有原因的。大观园里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作者乃耽于文字的声 色,讲究细节的丰腴与感官的华美。而梁山泊则险象环生,杀机四伏,说话人线条比较粗放,常 有“说时迟,那时快”的强烈动感。两者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存在着显著的差异。
那么《红楼梦》在感官、语言上的品位是不是比《水浒传》要高出许多呢?不能这么说。奥尔巴赫认为,《荷马史诗》与《旧约》事实上难分高下,它们只是不同的叙述风格而已。文字的繁简 都是服务于总体需要的。《旧约》写亚伯拉罕带一仆一驴和爱子以撒走了三天路去燔祭上帝,沿 途全无风景。《水浒传》中,好汉行动时,走的都像是空荡荡的路。不是在作者看来,而是在文中 人物看来,途中没有什么好瞧的,安全走到就不容易了。作者不会僭越到文中人物前头去发话, 比如《水浒传》中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 一回道:“好!”
不落手就是不释手。然而,旁人眼里不落手,是纯粹的客观;人物心中不愿释手,便是主观介入了。这个分寸要拿捏好。难怪牟宗三盛赞《水浒传》的文字时说,一有风致,二极透脱。
顾随也极赞施耐庵的文笔之妙:“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但是,若换了另一个角度,曹雪芹的境界似乎又更高了,正如马鸣《大乘起信论》所说的,粗中之细,是菩萨境 界;细中之细,是佛境界。因此,同为对人类现实的再现与叙述,《红楼梦》更接近今天绝大多数 人的认知:人物牵扯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说话和行动都得注意他人的感受,不能由着自己的 性子。总之,大观园里被规训了的社会人与山寨水泊中人不同。
(摘编自江弱水《〈红楼梦〉〈水浒传〉的繁与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