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荷
鸿林
藕肥的日子,荷塘就瘦了,原本的碧绿和粉红已被來浓的秋色逼开去。水排干了,膏腴般的黑泥里卧着无数洁白粉嫩的莲藕。秋荷挖着藕,不时抬起头掠掠额前的头发,朝村口打量。天 很高,云却很低。秋意已经浓了,村口那棵高大的楓树不经意间叶子就红了,像燃烧的火把,照亮回村的路。树下不时有穿灰布军装戴八角帽的战士来去匆匆,可秋荷却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微微的怨来。
男人有好些日子没回家了,说忙。前天秋荷借口给战士们送莲藕,去了一趟驻扎在村外五里亭关帝庙里男人的连队,却没见着男人。那一脸稚气、才十四五岁的通信员小叮当告诉秋荷说连长上营部开会去了,不知啥时候回来。
没见着男人,秋荷心里就空落落的。可秋荷又想,男人是连长了,管着百十号人,忙是应该的呢。可不是,秋荷发现这一段天边整日都传来隆隆的枪炮声,还有画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时不时贴着后龙山飞来,低得好像用竹竿都捅得到。每天都有红军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过来, 先来的住在百姓家里,后面来的就住在祠堂里、寺庙内、屋檐下。再后来,山上的竹林里、村路 边,连收割完的稻田里都住满了,数都数不过来。家家户户的门板都被借去当床板了,但哪里够呢?红军就打稻草铺,被子铺在稻草上睡觉。秋荷听男人说,这些都是从江西方向撤过来的部队,那边的仗打得很辛苦。男人不在的夜晚,辗转反侧的秋荷总能听到有“嗬噼”的马蹄声飞快地从后龙山的山岭上疾驰而过。好些夜晚秋荷都拥被而起,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双眼溜溜到天明。看来又要打仗了,秋荷心里突然就有了不祥的感觉。
莲藕肥得像小儿粉嫩的手臂,握在手里,煞是可爱。秋荷就走了神,该给男人怀个崽了呢。 一想到这,秋荷双颊便飞起两抹红霞。
秋荷,秋荷。熟悉的脚步声在荷搪边停了下来,秋荷听到男人急急的叫声。
秋荷低着头,将两手伸进泥里,捞着藕,装作没听到,心里却笑开了花。
男人摘了军帽,脱去上衣和鞋,解了绑腿,“扑哧”就跳进荷塘,哗啦哗啦朝秋荷这边走过来。 黑油油的塘泥在男人的脚下向两边湮开去,男人的脚板像犁又像船。男人走近秋荷,无话,从秋 荷手中接下荷锄,一下一下挖起藕来。秋荷。’男人停下锄,唤了句。
秋荷回过神,见男人怔怔地看她,欲言又止。男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秋荷,明天我要走了。秋荷手上的那根藕“啵”的一声就断了,那两节断了的藕在手上,连着许多细细亮亮的丝儿。 秋荷低了眼,问,去哪?
男人的眼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荷塘,望向村后起伏的山脊,后龙山顶一轮夕阳正缓缓而落,溅起漫天红霞。男人说,听说是往北走。说完,男人笑了笑,不说了。和秋荷一道用筐装了藕, “嘿”的一声,藕担就上了肩。男人迈开大步在前里走着,藕担在宽阔的肩上“吱吱呀呀”地叫着。
回到家,夜幕就合起来了。村庄黛青色的屋顶上到处都升起袅袅的炊烟,飘飘拂拂的,像女人长长的头发。她升起火,和了面,有些手忙脚乱地给男人贴藕饼。村里的旧俗,有男人出远 门,家里人都要给他贴藕饼,据说荷花仙子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男人静静地坐在樵栏上往灶膛里添柴,柴火毕毕剥剥烧得很旺,将男人的脸膛映得通红,男 人的一双眼睛就亮亮地盯着秋荷看。不一会儿,屋里飘荡起藕饼浓浓的香味。秋荷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慌慌的。以往男人也常离家,秋荷从没这样慌过。秋荷有了预感,男人这回一走,真 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了。秋荷这么想着,眼睛就红了。
男人见了,安慰说,秋荷,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秋荷一听,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掉在了烙饼的锅里,冒起一股股细小的烟雾来。
起风了,屋外的楓树上传来宿鸟“归儿归儿”的啼叫声。秋荷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
今晚,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家也在贴藕饼呢。
秋荷是被療亮的军号声唤醒的,醒来时发现身边空落落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秋荷慌了, 起身追出屋去,跑了几步,复又回身用手帕包了藕饼,匆匆出了门。
秋荷追出了村口,只见当头一杆红旗被山风扯得呼啦啦地响,山路上的红军密密麻麻的,蚂 蚁搬家一般正朝北开去。秋荷在迷蒙细雨中手搭凉棚在队伍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发现那 些头戴八角帽身穿灰布军装的红军战士个个都像自己的男人,可又个个都不是自己的男人。村口站满了泪流满面的乡亲。
秋荷无力地靠在楓树上,楓叶红得出奇,纷纷扬扬落了秋荷一身。秋雨打在秋荷的脸上,冰凉,秋荷已分不清是雨还是自己的泪。那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红军队伍在淅浙沥沥的秋雨中愈 行愈远,愈行愈远。藕饼从秋荷无力的手中撒落了一地,香气弥漫了秋荷一身。
男人自那天清晨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来。
好多年以后,两鬓秋霜的秋荷听儿子说,那个秋雨绵绵、落叶纷纷的清晨从自己眼前走过的 队伍踏上的漫漫征途叫长征,她还听说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有三千客家子弟血染湘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