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节选)
陆文夫
有一桩不成为事情的事情,常常使林文山的心绪难以平静,他总觉得对不起一个叫作宋坤宁的人。
宋坤宁是林文山的老同学、老同事;年经时同窗十一载。长大了又在同一爿厂里工作了十多年。宋坤宁从小便欢喜吃肉,那是不假的。除掉宋坤宁欢喜吃肉之外,有同好的人也是不少的。特别是当肉从生活里消失之后,那些本来不大欢喜吃肉的人也变得十分吼急,不仅是想吃肉,而且专门想吃肥的!所以大家都建议食堂里养两头肥猪,到时候可以煞煞馋,打打牙祭。两头猪从1959年的夏天养到了1960 年的夏天,出问题了!这时候食堂里除掉代职工蒸饭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许多人都生浮肿病啦,哪有一粒粮食到猪肚里?猪虽然还活着,却是张公养鸟,越养越小。厂领导为此讨论过两次,决定采取紧急措施:宰!不分猪头猪尾,肚肠杂碎,统统一锅煮。凡属本厂职工,每人发一张肉票。到时候凭票领取熟肉一份,认票不认人。到了发肉的那一天,一个个嘴里不说,那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什么奔头,不约而同地把那吃饭的时间提早了半个钟头。宋坤宁来得较迟,面带笑容,一摇二摆,看上去有点慢条斯理。来到领肉的窗口前,笑嘻嘻的,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挖肉票,脸色骤然大变。他把两只口袋都翻出来,抖抖,随即弯腰弓背,人像陀螺似的旋转,四处寻找:“票!我的票!”
正在品咂肉味的人都被谅动了,在场的林文山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宋坤宁,为他焦急。
他绝望地叫喊着:“我的票没有啦!……”随着这个“啦”的拖长,那声音便逐渐地下降、凄凉、颤抖,流下了眼泪。,一个又高又大的男子汉,仅仅是为了一块肉,竟然当人面众地流眼泪!如果放在今天,观者不是当作精神病,就是当作演滑稽。那时候可不一样,食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感到滑稽,倒是有点心酸和黯然。
林文山是个心肠软、感情重的人,不由地动了一种恻隐之心。他想:要是我把手里的这份肉送过去,托言自己的肠胃不好,不能吃肉,既解救了别人的痛楚,也得到一种道德上的完成,心灵上的安慰,岂不两美!可是,这种精神上的火花刚一迸发,便被一种生理上的需求压了下去。这一压就把思路压弯了。他想:“不必,拾到肉票的人应该还给他。即使没人拾到,那多下的一份肉也应该是他的,这事情要由领导来处理……唔,谁叫你不当心的呀,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如此的粗心大意!”林文山不那么怜惜宋坤宁了,反而有一种责怪和埋怨的意味。这意味对同情、正义、救急、扶危等等都是一种有效的镇静剂。按照此种逻辑见死都能不救,何况一盘肉呢!
此事过后不久,林文山便由工厂里调到了机关里,将近二十年没有和宋坤宁见面。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能够使粉墙斑驳,顽石炸裂,却很难使林文山忘却这一盘肉的事体。
到了 1980年的夏天,市场上的肉多得卖不掉了,每个家庭主妇都有点扬着吐气,觉得那钱包对猪肉也有了点制服的能力。林文山的老伴儿林大妈一天买莱回来时,说是在菜场上碰到了宋坤宁。他如今在航运管理站当站长,家住在城外面。
林文山驻了神:“真的?我要请他来吃顿饭,向他赔个礼。”
林大妈惊奇了:“你什么时候得罪过他的?”
“唉,你不知道……”林文山把二十年前吃肉的事体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好好,请就请吧,谈不上什么赔礼,请个老朋友来叙叙也是应该的,反正现在的肉好买,尽他吃够!”
宋坤宁来了。
宋坤宁进门以后,屋子里突然一阵亮堂。他高大壮实。满面红光,一个很有气派的肚子挺在雪白的丝质衬衫里面,一条淡灰色的凡立丁长裤棱角铮铮,很光流闪,气宇轩昂。一反当年。两个人坐下以后。林大妈先上几个冷盘,跟着便是冰糖蹄膀,乳腐酱方,虎皮四喜肉,红烧狮子头……全是大块的文章,肉做的市面。
宋坤宁见到这些大块的文章,连声:"噢!噢!"象赞叹又象惊奇,那用意不是十分明确的。可是他的动作却十分明确,只是喝啤酒、吃凉拌黄瓜,那筷子决不伸到肉碗里。
林文山不肯含糊,真心诚意地请宋坤宁吃肉,搛起一块足有两寸厚的乳腐酱方放在宋坤宁的盘子里:“吃吧,你现在多吃一块,我就减轻了一份内疚,增添了一份高兴。真的,你绝对不能客气,我知道你从小就是欢喜吃肉的。”
宋坤宁笑了:“哎,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体!”
“啊……我说的是二十年前,你丢了一张肉票,在食堂里流眼泪。当时我就坐在你的身边……”
宋坤宁的脖子涨红了,那红色迅速向脸部蔓延,好象是那血压计上的水银柱在呼呼地爬上去。他把筷子一按:“请你别揭我的老底啦,为了吃肉我小时候挨过打,1959年挨过批,1960年还在食堂里那么丢人现眼的!医生说吃肉对我的身体不利,这话也是可信可不信,主要的是我见了肉便来气,为什么一定要吃肉呢?长寿的人都是吃素的!”
林文山傻眼啦,吃肉都被否定了,那由吃肉而产生的遗憾怎么能弥补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