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铁生
陈村
2010年的最后一天,早上八点半,我被手机短信闹醒,去看,才知道史铁生去世的消息。接着的几天有几十家媒体要求采访,我一一谢绝。我自己写文章比记者写更真实。
他跟我投缘,也许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经历,都曾当过知青,都是病退回城,都曾在里弄加工组“午餐半小时”,都属残疾人,都写作。但他站不起来了,我还能弯曲地站立和难看地短程行走。我曾跟他说,我在走向他。他的困厄比我多十倍,他的思想也比我深入十倍。在我眼里,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作家。
这些年,我到北京必去探望史铁生。在他那里坐两三个小时,吃顿饭。他们夫妇邀我住他们家,我总推辞了。我来去匆匆,住下本可以多说话,可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客人的打扰。他的截瘫,他的肾脏萎缩,用他的话说,发动机和轮子都坏了,维持身体的运行很累。每周两到三次的肾脏透析,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生活和思维。
史铁生通常并不抱怨,他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题下的诸多奥义。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从腿开始思想,体察心灵。他常常纠缠在那些排遣不开的命题中,时间长了,成为习惯和乐趣。他的想法都是经过推理论证的,有明晰的线索可寻。可是,听他说话的人,因为自己的好腿好肾,常常哼哼哈哈的,懒得跟从他的思维。他的书被更多阅读的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命若琴弦》。
读史铁生的文章,和他谈话,都不会越读越狭隘。他很艰难地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带着豁然开朗的喜悦。我常常是站到自己之外,有一种嘲弄自己之流的快乐。他不是,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依然快乐。他是用喜悦平衡困苦的人。史铁生坦然写他自己,他的一生透明坦荡,读过他作品的人知道他的许多往事,也看见他的许多思索。那些困苦,经过血的洗礼后成了他的资源,以此走向内心,走向命定之路,去看他人和世界。他追问,但不控诉,不失态。
1998年1月,我带女儿去看铁生。铁生打开电脑教她玩著名的吃豆子游戏。他说自己有时也玩两盘。这也是他的生存状态,在死神的追逐下,他飞快行走,一路蹦蹦跳跳吃下许多豆子。这个轮椅上的人是最勇敢的人,敢面对真实的人生,不退缩到无知和曲解,不麻痹麻醉自己。他对许多事情都兴致盎然,关心新旧科学和新旧哲学,关心今天。他是无法站立的人,也是最挺拔正直的人。
2011年1月6日,复旦大学的“史铁生追思会”,屏幕上打出他的肖像。照片上的他那么神采奕奕,宽厚地笑着。史铁生如同他的作品一样真诚、温暖、厚重。这样的作家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