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铲
梁永刚
去年初夏,办完父亲的后事不久,我陪母亲回了趟老家。
跨进老宅院的那一刹那,母亲眼里闪过多天未有的亮光,光芒倏然消逝,重归灰暗落寞。抬满眼,一派衰败和萧寂,三间堂屋已经夷为平地,就连那条被一家人踩得瓷明的小径,也被凶猛的草们吞噬了。我用手拨拉开齐腰深的荒草,搀扶着腿脚不好的母亲,走向已经颓圮、仅留四壁的东屋,那里曾是农用工具的安身之所,如今连个头最大,织出过一家老小穿戴铺盖的老织布机,也被砸断了筋骨,分不清鼻子眼。
母亲悲怆的目光四下游走,仔细搜寻着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试图还原一幕幕鲜活生动的昔日场景。挂在南墙拐角处的那把铲,几乎是同时闯进了我和母亲的视线,这是东屋坍塌后,唯一幸存残留的完好农具。黑黢黢的木把,雨淋日晒,已经成为朽木,锈迹斑斑的铁铲,再也看不出当年凛然的铁青,孤单单悬在木橛之上,满腹委屈和心酸。我在心中一遍遍默想,那个风雨飘摇的凄冷之夜,伴随着电闪雷鸣,漫卷着肆虐狂风,撕开口子,揭掉房顶,一屋子的老物件,失去庇护,遭受侵袭,成了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应该说,和筛子、簸箕、笸箩等蜷缩在地的农具相比,铲因为悬挂于墙,躲过了从天而降的凶险,摆脱了粉身碎骨的灾难,得以留存,可谓万幸。
母亲的右脚往前挪了挪,探探身子,伸手欲拿墙上的铲。我赶紧向前一步,踩着碎砖烂瓦,小心摘取下来,双手递了过去。母亲温润的目光,轻柔地落在铲身上,一半是怜悯,一半是疼爱。母亲摩挲着手中的铲,就像小时候摩挲着我的后脑勺。我想,此时的铲一定是欣喜宽慰的,经历了风刀霜剑的侵袭,饱受了漫漫寒夜的煎熬,终于等来了与主人的久别重逢,此情此景,多么像离散多年的孩子,又一次投入娘怀之中。
母亲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把老迈枯朽的铲,当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每年秋收,几亩地的高粱秆、玉米秆,都是当乡村教师的父亲,一棵一棵砍倒,装到架子车上拉回家的。这把铲曾经为我们家出过力,流过汗,立过功,如今却柄腐铲锈,垂垂老矣,就像我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年少轻狂,青春迷茫,壮年劳碌,老来无忧,走完了人生71个春秋的路程,阴阳相隔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父亲师范毕业后当了教师,没有传承上一辈的衣钵,不过,因为母亲在家务农,一头沉的父亲几乎会干所有农活儿,即便这样,祖父总嫌父亲干活儿不细,为此没少挨怪。父亲也不争辩,嘿嘿笑着,该干吗干吗,祖父拿他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不是父亲笨拙,学不精那些庄稼活儿,父亲的心思没放在种地上,他挂念的是班里那一群学生,还有我和哥哥姐姐的学业。
说起来,我对这把铲也不陌生,关联着少年时和父亲相处的旧时光。犹记得,多年前一个秋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从他任教的那所乡村中学出发,去那块叫作大块地的地里砍玉米秆。一地没有玉米穗的玉米秆,像一群吃了败仗的士兵,打不起一点精神来,东倒西歪,威风尽失。父亲那时候也就四十多岁吧,和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不怯力,更不惜力,伸手揽到怀里几棵玉米秆,高高抡起铲,手起铲落,泥土飞溅,砍断了根疙瘩的玉米秆,接连倒地,露水四溅。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个头比父亲还高,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父亲有个底线,我干地里的其他活儿可以,但绝不能砍玉米秆。他有自己的理由,用镰刀割麦割草,顶多指头肚割流血,铲的脾气比镰刀暴躁,弄不好就会咬住腿,伤到脚。每次砍玉米秆,父亲只是让我跟在他身后,把砍倒的玉米秆聚拢成堆,抱到地头,随后好往架子车上装。
还有一次和父亲下地砍玉米秆,是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刚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了一个月课。中间歇息的空当,我和父亲坐在地头衰草上,边喝水边闲聊,谈论的话题是我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一些事情。
一晃,26年过去了,如今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当年父亲给我说过的不少贴心话,都被岁月深处的风吹散了,唯独那把挂在东屋南墙上的铲,久久盘亘在我的心里。
(原文有删改)
①从修辞手法的角度,赏析第3段画线句。
黑黢黢的木把,雨淋日晒,已经成为朽木,锈迹斑斑的铁铲,再也看不出当年凛然的铁青,孤单单悬在木橛之上,满腹委屈和心酸。
②结合语境,赏析第4段中加点词语.
母亲摩挲着手中的铲,就像小时候摩挲着我的后脑勺。